第二天早上8点,看守所管理层要开会,由各位管教报告前一天的情况,管教内班和外班人员换岗。

值完夜班后,内班民警换班为外班民警,主要负责提讯、亲属探亲、律师约见等工作。赵管教想着还要值外班,便觉得烦躁,他打着哈欠,将父子相认的事情作了报告。

李澄所长只觉眼前一亮,道:“这是宣传‘岭西一看’的大好机会,错过了就是失职。等会儿就联系电视台,请他们做专题节目。”赵管教小声提醒道:“他们两人都还没有判刑,是未决犯。”

李澄道:“这有什么关系,可以提前录制节目,在录制节目时全面宣传看守所。这个题材再好不过,电视台肯定有兴趣。”

有了好点子,李澄无心开早会,等到几个内班管教谈完情况,匆匆作了工作安排,便回到办公室里。他拿出小电话本,査到省政府赵处长的号码,便拨打了过去:“赵处长,我是岭西第一看守所的李澄,有事找你。”

赵永刚将眼镜取下来,看了看对面的胖子,压低声音道:“李所,有事吗?”

赵永刚在省政府工作,对于很多人来说,省政府是威严、神秘的场所,在里面上班的人都戴着一圈光环,李澄同样有这种心理,他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道:“赵处长,请你帮个小忙,能不能帮我联系省电视台的记者?”

听完李澄的想法,赵永刚痛快地道:“这是好事,等会儿我帮你联系。”两人小声说了几句,便挂断电话。

对面胖子一直在低头弄文件,赵永刚不愿意当着胖子的面给电视台的朋友打电话,便一直等待时机。一个小时后,胖子终于拿着稿纸走了出去。赵永刚早就把电视台老方的电话拿在手里,迅速拨打过去。与电视台联系以后,他再拨通李澄的电话。

“李所长,与电视台联系好了,他们对这个事还是感兴趣的,但是如何做节目还得具体与你商量,你记下老方的电话。”

李澄赶紧把钢笔拿出来,记下了电视台老方的号码。赵永刚轻声叮嘱道:“电视台工作忙得很,如果能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录节目,估计所里要有所表示。”李澄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在电话里不停点头,道:“这个放心,我知道怎样处理。”

事情有了初步眉目,李澄高兴地哼着小曲,喝了一会儿茶水,然后让管教将鲍腾提到了教育谈心室。喝过茶,他朝教育谈心室走去,走到窗外时,停下脚步,隔着窗户朝里面看了几眼。

鲍腾脸色灰暗地坐在教育谈心室的椅子上,和一名管教说着什么。

李澄推门入室,盯着鲍腾道:“你找到儿子,怎么脸上没有喜色?”鲍腾赶紧站起来,哈着腰道:“报告李所。”

李澄扔了一支烟给鲍腾,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坐下来谈话。”到了教育谈心室,鲍腾身上没有一丝老大的威严和风采,温顺得如一只小猫咪,拿着李澄扔过来的香烟,点燃以后,狠狠地抽了一口,道:“李所长,找到儿子确实是大好事。可是,在看守所认出儿子,想起来心里苦啊。”

李澄开导道:“李小兵不是主犯,判不了死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是畨事人,要给儿子讲遵纪守法积极改造的道理,到了监狱争取减几年刑,前后算起来也就是七八年时间。现在最关键是要灌输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给儿子,让他走正路,这是最需要做的。”

鲍腾只觉嘴巴发苦,心里五味杂陈,道:“儿子从小丢失以后,跟着车站里的流浪汉厮混,基本上算是文盲。”

李澄道:“那你现在就给他上小学课,如果离开看守所时能认识几百上千个字,也就不是文盲了,对以后有好处。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让办公室去买小学课本,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一年级的数学课本。”鲍腾站起来鞠躬,道:“李所长的大恩大德,鲍腾一辈子都忘不了,出来以后一定报答。”他这番表态有真有假,真的部分至少在百分之六十。

李澄很满意鲍腾的态度,讲了电视台要录节目之事,又问:“最近号里有什么情况?”

鲍腾故意欲言又止,道:“李所长,总体上平安,嫌疑人都遵规守法,就是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事就讲,有屁就放,别磨叽。”

“我估计很快就要判了,调号以后,建议侯海洋来当值班组长。”

李澄没有想到鲍腾会说这事,惊奇地道:“侯海洋还不满二十,能镇得住这帮浑人?”

“这小伙子年龄不大,办事沉稳,脑瓜子灵活,身体又好,号里人都很服他。”

“当真?”

“有半句不实之处,李所长枪毙了我。”

李澄暗自揣测着鲍腾的真实意图,没有明确表态,道:“这事以后再说。你能讲点真实想法,这种谈话方式很不错,以后也要这样,对号里情况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瞒着哄着的地方,你知道后果。”

鲍腾早就等着李澄这句话,立即道:“还有一件事情要向李所长汇报,我发觉陈财富脑袋有点问题,看人眼睛都是直的,还吃过自己的屎,吃屎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

看守所以前也有犯罪嫌疑人神志上出问题,李澄皱皱眉头,道:“严重吗?”

“严重,他一般不太说话,说话就是打胡乱说,我向赵管教报告过此事。”

赵管教确实说过206号有一个犯罪嫌疑人需要观察,李澄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下午,李澄亲自带着医生进入了206号。进门以后,李澄闻到一股熏人的臭味,他对鲍腾道:“你是怎么搞的,便池都没有冲洗干净。房间这么小,人这么多,不注意清洁怎么行?”

鲍腾指了指陈财富,道:“没有办法,谁都管不了他。”

陈财富双手握着一块如黄色泡泡糖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揉来揉去。李澄有心理准备,仍然恶心得快吐出来。他对跟在身后的赵管教道:“赶紧叫两个劳动号过来,把他洗干净,到医务室做一个基础检査。”

两个劳动员要在所长面前挣面子,都不嫌陈财富肮脏,各自挽着一条胳膊,将他带了出去。

李澄走出看守所以后,赵管教站在门口说了一句:“侯海洋当过老师,文化高,你就当值班副组长,帮着鲍腾管好室里卫生,不准再臭了。”

“咣当”一声门响,206室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在206号里,第一次出现值班副组长的官方职务,除了鲍腾外,号里人都摸不着头脑。鲍腾说了一句:“赵老么,愣着做什么,赶紧洗便池,臭烘烘的。”

经历过陈财富事件,赵老幺屈服了,彻底断绝与鲍腾一争高下的野心,老老实实地去收拾便池。

鲍腾将侯海洋和师爷叫到身边,道:“蛮子在看守所有关系,为人处世也不错,是个当头铺的料。我估计很快就要判下来,蛮子要接班。师爷有当头铺的能力,但是没有当头铺的关系。你帮着蛮子管好206,别让这些杂碎们翻盘,让他们翻盘就得骑在你们头上拉屎拉尿。”

师爷亲耳听到赵管教宣布侯海洋为值班副组长,知道没有争夺头把交椅的机会,况且在号里当头铺,方方面面要搁平捡顺颇有难度,爽快地道:“蛮子当头铺,我绝对支持。”

侯海洋一门心思想越狱,冷不丁变成了值班副组长,他原本想推辞,转念想道:“睡了头铺,以后被教育谈心的机会要多一些,越狱的机会也就多一些。”想通这一点,他没有明确推辞,委婉地道:“我和师爷是老大的左膀右臂,现在根本不考虑这些事。”

鲍腾道:“现在不考虑,将来也得考虑。这段时间你就大胆管号里的事,我给你当后盾。”

侯海洋素来敢于硬碰硬,遇事从不怯懦,他大大方方地道:“若是做得不好,老大和师爷还要多指点。”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肯定大力支持。建军走失以后,吃了很多苦头,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如今就是一个文盲,重新进入社会除了违法犯罪根本无法生存。我想趁着这机会,教他认些字,免得当一辈子文盲。”鲍腾以前叫娃娃脸为“小杂种”,如今一口一个“建军”,亲切又慈祥。

他又对师爷道:“师爷,把你的笔贡献一下,我准备先教建军学写字。蛮子当过老师,再背几首唐诗,帮我默写一下。”

看守所有图书馆,每个号里能借15本书。可是图书馆的书多是小说,都不适合作为小学一年级的教材。李澄承诺的小学教材一时半会又没有送进号里,因此,鲍腾开始自制教材。师爷、侯海洋、贪官三个人分别默写了一些唐诗宋词,作为识字课文。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贪官文学功底极好,居然默写了近五十首完整的唐诗。鲍腾为此特意奖励贪官吃了一包方便面。贪官肚子里的油水早就被粗粮剐得一干二净,平时里根本不吃的方便面居然成了无上的美食。

自此,鲍腾将主要精力放在娃娃脸的识字大业上,号里大小事情皆交由侯海洋处理。

时间在单调而刻板的生活中一天又一天被消磨,侯海洋进入看守所三十多天以后,被检察院批准逮捕。

在进入看守所之前,侯海洋自以为看了许多书,学富五车谈不上,学富一车肯定没有问题。进入看守所以后,他才知道在法律知识上连文盲娃娃脸都比不上。一个月时间,他在诸人耐心讲授下,这才知道刑事诉讼法的基本常识。

他和父亲侯厚德遇到了相同的问题,读书不少,但是在知识结构上局限极大,特别是与现代工业文明相关的科技和社会知识更是缺乏,存在着结构性缺陷。父子俩的缺陷其实同样是传统知识分子的缺陷,所学知识与社会应用极度脱节,读书越多,社会实践便越少,长久以往,终究变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无用书生。

侯海洋被刑事拘留以后,公安机关侦査结束后就会提请检察院批捕,如果检察院认为不应当逮捕或者逮捕证据不足,就不会批准,公安机关就必须放人,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如今检察院同意批捕,形势变得严峻起来。

鲍腾见到侯海洋垂头丧气的模样,反倒是有些诧异,道:“来到‘一看’,被逮捕是必然的事,难道你真以为自己是冤枉的?不必自我麻醉,否则判决结果出来时会崩溃。”

侯海洋已经懒得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一来不想让自己变成逢人便诉苦的祥林嫂,二是号里严酷的环境让他学会了掩藏自己意图,特别是要将越狱的想法深藏于内心。他苦笑道:“老大,你帮我分析分析,下一步会怎样?”

鲍腾道:“这个根本不用分析,刑事诉讼法规定得一清二楚。逮捕后的侦査羁押期限一般不得超过2个月,像你这种案子,两家都有人,属于比较复杂的案件,还可以经上一级人民检察院批准延长1个月。”

“那我还有3个月的时间。”

“根据刑诉法规定,交通十分不便的边远地区的重大复杂案件,重大的犯罪集团案件,流窜作案的重大复杂案件以及犯罪涉及面广、取证困难的重大复杂案件,前述期限届满不能侦査终结的,经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还可以延长2个月。对犯罪嫌疑人可能判处10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罚,前述延长期限届满,仍不能侦査终结的,经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可以再延长2个月。”

鲍腾苦读过刑诉法,几乎能将条条款款原文背出。他知道自己和儿子鲍建军都不会判死刑,如今一心为儿子的将来做起了准备。

侯海洋苦着脸算了算,道:“最长也就能拖7个月。”

鲍腾道:“别哭丧着脸,得像个爷们。不管以后是什么情况,至少在看守所的日子就得过舒服。”

“只能如此。”侯海洋的心情与鲍腾比起来是极度郁闷,他敷衍地回了一句,暗自下定决心:“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无论如何要越狱,而且时间上要提前,判了死刑就得上铐,想逃都没有机会。”

那根铁丝位于板铺下方,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铁丝,说不定会被人看出蹊跷,走漏风声。

他制订了两步走的方案:第一步,再次确认铁丝的位置;第二步,想办法来到铁门处,停留在铁丝位置上方,用手抠掉铁丝。这两步走看起来很简单,执行起来却格外难,二十来平方米的房屋,关着无所事事的二十个人,不管是谁,抬抬屁股都有人发现,更别说要悄悄弄出来一根铁丝。

下定决心以后,他便开始思考着接近铁门的方式,要自然接近铁门,可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上午打开水的时候,另一种是吃饭时。只有合理地利用这两个时间段,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下铁丝。

到了吃饭时间,侯海洋主动来到了铁门处,他让柴波和方脑壳分饭,自己则坐在板铺前监督两人分饭。此时号里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饭菜之上,他则稍稍弯下腰,伸出手,摸到了板铺下面的铁丝。铁丝有一种冷硬的质感,表面上有些粗糙的铁锈,如做了多年农活的农民之手。

趁着大家注意力被分散,侯海洋暗自用力拽动铁丝,铁丝稳如泰山,完全没有动摇的迹象。他没有放弃,仍然继续努力,直到柴波和方脑壳将饭菜分完。

铁丝没有动,侯海洋的食指倒被勒得发烫,还破了一块皮。尽管没有抽动铁丝,他还是增强了信心,至少可以用这种方式,一点一点撼动铁丝。

撼动铁丝这一件事,成为侯海洋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只要早上起床以后,他便找着各种不引人怀疑的方式接近铁丝,然后用身体遮住右手,暗中与铁丝较劲。几天之后,侯海洋食指和大拇指磨起了老茧。铁丝终于松动,但是并没有断掉。

在侯海洋与铁丝较劲的日子里,柴鸡和方脑壳进入六人集团,过上了幸福生活,如今最痛苦的人便是赵老粗。

陈财富疯后,臭虫顶替了其位置。侯海洋来到206以后,发自内心讨厌散发着酸腐味的臭虫,横看不顺眼,竖看亦不顺眼,他找一个小借口,将臭虫赶到了赵老粗身边。鲍腾为了换取侯海洋对儿子鲍建军的保护,默许了侯海洋的行为。

赵老粗依然睡在便池边上,而且其待遇一直没有好转。赵老粗天天洗便池,隔两天就要值一个深夜班,从来没有加菜,甚至连汤菜里面的菜叶子基本上都没有吃过。如水一般的日子逝去,赵老粗明显瘦了一圈,头发枯黄,眼皮耷拉着,完全失去了社会大哥的神采。岭西不是铁州,他失去了社会根基,在鲍、侯等人的严格控制下,只能低头做着最操蛋的活。

七月中旬,进来一位新来者,让赵老粗似乎看到了脱离苦海的曙光。

管教将一名满脸横肉的汉子带进了号里,例行交代几句,便关掉铁门。坐在便池边的赵老粗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来者是岭西有名的社会人杨文胜,两人曾经打过交道。

到了“岭西一看”,最令赵老粗郁闷的事情是没有人知道自己辉煌的历史,也就没有人惧怕他。此时杨文胜这个岭西本地人到来,无疑能证明自己在外面的势力,这是一个翻身的机会。

鲍腾人老眼尖,扫了一眼新来者,对侯海洋道:“这个新贼我以前见过,是本地社会人。”

“你认识他?”

“以前在场合里见过他,他不认识我。你千万别怕这些烂人,把他们打服了,自然就乖乖听话,否则你在号里将威信全失。他是岭西的社会人,说不定在看守所里有关系,别让他和赵老粗同流合污,两人若是能联合起来,肯定会起么蛾子。”

侯海洋冷哼了一声:“进了206,大家都是光脚的,谁怕谁。”侯海洋并无意在看守所争个输赢,可是不争就必须会丧失已经得到的地位,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下,不管前途如何,他必须得保证当前的日子过得下去。

鲍腾道:“我是退居二线的人,今后最多给你出出主意,你得自己收服新贼。收服这一个,大家才会真心服你。”

鲍腾和侯海洋低头耳语,暂时没有人理会新进来的杨文胜。杨文胜站在门前,没有人招呼亦没有人吼骂,被意外地冷落,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侯海洋耳语完毕,挺起了腰,道:“柴波,让新贼过来。”

柴波年龄比侯海洋长,混江湖的时间远比侯海洋早,但是侯海洋在号里树立起二把手的权威,柴波下意识愿意接受其领导。得到指示后,他对新来者道:“新贼,蛮哥叫你过去。”

新来者简直与赵老粗一个胚子倒出来的,连走路的神情和说话的表情都一个样,他来到侯海洋和鲍腾面前,双手抱在一起,面对着鲍腾,姿态强硬地道:“我是东城区杨文胜,承蒙道上兄弟们看得起,大家都叫我胜哥,这一次我们有七八个兄弟进了‘岭西一看’,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定以后还要在一个监狱混,互相给个面子。”

侯海洋心道:“赵老粗是孤家寡人,随便踏都没有关系,败类是本地人,如果他真有七八个人进了看守所,倒不容小视。”这个念头刚在心里升起,脑中响起另一种声音:“进了看守所就是烂命一条,谁管以后的事,先得把他弄服。”

鲍腾扭头看着侯海洋,道:“你来。”

杨文胜接口道:“我知道里面的规矩,你们就是要问案子。我的案子简单,手下砍了几个人,我是老大,替他们背了。”

鲍腾推侯海洋到台前有着自己的考虑,自己近期就要被判了,走了以后,206室必须交给可靠的人来掌管,否则儿子鲍建军的日子不好过。侯海洋虽然犯了重案,可是没有沾染上社会恶习,由他来掌管206室,儿子鲍建军肯定会得到优待。目前最重要的是让侯海洋真正具有领导206室的能力,按照看守所的传统说法,一个称职的值班组长需要具有冷酷无情、思维缜密、心狠手辣、八面玲球等特质,而拥有了这些特殊品质,绝对能够胜任县长。

他决定趁着这一次难得的机遇,袖手旁观,以检验侯海洋的实际操作能力。

侯海洋从鲍腾以及号里所有人的眼光中解读到了观望和不信任的情绪,这是他担任值班副组长以来的第一个新贼,必须要镇得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他必将在号里丧失威信。

他回想着鲍腾审新贼的步骤,没有马上行动,采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用老猫戏新鼠的眼光反复打量着新来的所谓“胜哥”,心道:“鲍腾给每个新贼都取了侮辱性的绰号,我要给杨文胜取个绰号,他的名字中有个胜字,我就给他取个绰号叫做败类。”

在以前这个时候,韩勇或者青蛙绝对会跳出来发飙,要求杨文胜蹲下,此时号里静悄悄,没有人主动帮助侯海洋。柴波和方脑壳坐在板铺上,亦没有动作。

侯海洋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文胜,两人对视几秒,他冷冷地道:“不管是谁,来到206室,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你这个新贼,蹲下来和我说话。”

杨文胜没有蹲下,强硬地道:“胜哥到‘一看’还要蹲着说话,说出去笑死人。”

岭西的袍哥具有悠久历史,一九四九年后袍哥势力被连根拔起,但是文化与传统如原野中的小草,遇火便潜入土中,有了合适的温度和水分便发芽。改革开放以后,传统的袍哥以黑恶势力的新面目出现,加上现代传媒助阵,很快就在岭西各地全面开花,很多年轻人以混社会为荣,很多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以跟社会青年交男朋友为荣。杨文胜在八十年代开始混社会,颇有几分地痞的无赖劲和狠劲。

说了两句话,侯海洋便意识到必然会有一场打斗,他用手猛地拍了拍床板,道:“不管是胜哥还是暗子屌哥,给老子蹲下。”

杨文胜尊着眼,道:“你这人从哪里来的小爬虫,老子在外面砍人的时候,你在哪里吃屎?!”

侯海洋用凌厉的目光扫向柴鸡和方脑壳,他们两人这才从板铺上下来。侯海洋手指了指便池方向。

便池是206六人集团专门打人的地方,凡是遇到不服气的人,号里就将其弄到便池旁边,利用监控的盲区打人。

柴鸡和方脑壳走过来拉着杨文胜的胳膊朝便池旁边拖。杨文胜原本以为还要和那个年轻人打打嘴巴官司,没有想到两句话不对就被人拖向便池。他用手拨打着柴鸡和方脑壳伸过来的手,道:“我和你们没得仇,敢动手,以后到劳动队弄死你们。”

正说着,一床散发着汗臭脚臭的被褥迎面而来,这一次扔被褥的是娃娃脸,他将臭被褥迎面裹在杨文胜的头胸处。

娃娃脸出手是鲍腾的授意,他要在206立足,光靠鲍腾的威风并不够,鲍腾毕竟就要被判刑,如今要拿出紧跟侯海洋的具体行动。忠心不仅靠嘴巴说,还得有行动,这是鲍腾的重要经验。

柴鸡和方脑壳将杨文胜按在墙上,娃娃脸一阵乱拳专打其腹部。

杨文胜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从剧烈疼痛中清醒过来。他爬起来以后,抹着嘴边的血,看着眼前的人,骂道:“敢打我,你们完了,老子找人弄死你们全家。”

侯海洋没有给杨文胜继续骂人的机会,用一记标准的胃锤打在了杨文胜肚子上。侯海洋的重拳比起娃娃脸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在重拳打击之下,杨文胜五官全部挪位,抱着肚子在地上蜷缩着。

侯海洋转身看着柴波,道:“你去拿杯子,让他尝尝尿水。”通过刚才的短暂交手,他看出柴波、方脑壳等人的态度并不积极,因此采用更加激烈的手段。

一杯尿水浇到杨文胜脸上,随即肚子又被高大的年轻人踢了一脚,巨大的疼痛让其躺在便池边呻吟。

打倒杨文胜以后,侯海洋没有体验到胜利的快感,心道:“鲍腾从来不打架,却稳坐在第一把交椅上。我遇到事就要亲自上阵,看来还是没有完全学会当头铺。”他走到方脑壳身边,恶狠狠地道:“你守在便池,杨文胜再敢叫嚣,你给我狠狠地打。你舍不得打,以后就搬到便池边去。”

方脑壳原本不想得罪杨文胜这种恶人,可是如今之势,不得罪杨文胜就要得罪侯海洋,两害相衡取其轻,他只能选择得罪杨文胜。

杨文胜在便池边躺了一会儿,鼻子、嘴巴既有尿又有血,狼狈不堪。他抬头看看板铺上虎视眈眈的汉子,胆气怯了。虎落平阳被犬欺,恶人还须恶人磨,他这个凶人面对更凶的人,只得暂时认栽。

侯海洋已经渡过了当号中老大的第一个关口,他好整以暇地来到门前,坐到板铺上,故意用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杨文胜,你这个水平还敢取个胜字,以后就叫你败类。方脑壳,给败类冲澡,退了火,再过来。”他坐下来以后,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右手以身体为掩护,摸到那根铁丝,使劲拽了拽。

杨文胜在东城区是有名的大哥,如今被取了一个绰号叫败类,对于社会人来说,这个绰号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也就默认了。冲过澡,将难闻的尿水洗去,来到了侯海洋面前。

侯海洋努力表现老大风采,道:“败类,不管外面是做什么的,到了里面一律平等,规矩是必须守的,要不然就不会平,你们说是不是?”

这一手是他跟着鲍腾所学,利用集体的力量压服个人。果然,号里人齐声道:“是。”

赵老粗原本想利用杨文胜来改变处境,见到此情此景,知道杨文胜也是鲍腾和侯海洋的一盘菜,马上放弃了联合起来反抗的心思,跟着吼道:“是。”

“不是我们非要走过场,这是群众的呼声。”侯海洋照搬了鲍腾的招数,换上一副笑面孔,道,“进了‘岭西一看’,大家都得进入劳动队,没有十年八年就出不去。你说说,十来年后,社会上谁还认识你?所以别想着在社会上是大哥,到了号里就是新贼,就得按着规矩来,你守规矩有本事自然能坐到上铺。”

“是。”杨文胜在听侯海洋训话时,眼光无意间朝众多光头看了一眼,居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初入号里的人,就如同刚刚走上公共汽车里的人,车里人能一眼认出他,他一般得适应了车内环境才能认出熟人。在杨文胜的记忆中,赵老粗肥头大耳,此时的赵老粗面黄肌瘦,双眼无神,至少老了十岁,不禁面露惊讶。

侯海洋一直在注意观察杨文胜的反应,见到他游离的眼神,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他向赵老粗招了招手,道:“赵老幺,过来。”

赵老粗早就总结出鲍腾等人的行动规律,知道杨文胜根本无法轻易过关,难逃挨揍、饿饭和洗便池的命运。见侯海洋找上自己,不想过来,又不敢不来,硬着头皮走过来。

侯海洋板了面孔,道:“赵老么,有了新贼,你就不用洗便池了,新来的帮你洗。以后你的位置往上调两格。我对你这样信任,你是不是得有所表示?”

赵老粗洗了一个多月的便池,今天终于脱离了苦海,他对侯海洋充满着感谢之情,将杨文胜扔到了一边,道:“那是当然,蛮子哥有什么吩咐。”

鲍腾一直在关注着侯海洋,听他如此说,暗道:“这个侯海洋还真有悟性,比我想象中还要出色,如果能逃脱死刑,在监狱里也是个不能让人小瞧的人物。”

侯海洋道:“一下就给你提高两级待遇,肯定要有所表示,柴波给败类滴水穿石,赵老么打胃锤。”他转向大家,道:“今天所有人给赵老幺当裁判,赵老幺卖力,不徇私舞弊,我说的话算数,若是他不卖力,继续洗便池。”

赵老粗在侯海洋和杨文胜之间,他选择了势力强大的一方。等到杨文胜打着寒战被带了回来,赵老粗拱了拱手,道:“得罪了,兄弟,进了号子都得过这一关。”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他抡起拳头,对着杨文胜的腹部打了过去。

侯海洋坐在板上观看着赵老粗打人,同时一只手悄悄地拽着板上的那根铁丝。他原本以为赵老粗多多少少会打轻点,不料赵老粗为了提高待遇,下手凶狠,如对仇人。

五个胃锤下去,杨文胜躺在地上大声呻吟。

侯海洋在指挥整个入室仪式时,数次想去征求鲍腾的意见,可是他忍住没有回头,独立地指挥着整个仪式的进行。

他将赵老粗叫到身边,吩咐道:“你以后就睡到臭虫前边。”

看守所里约定成俗,以距离便池距离远近来划分前后,按照侯海洋安排,杨文胜睡在便池旁边,他并不和赵老粗紧靠在一起,中间还隔了一个臭虫。

赵老粗弯了弯腰,道:“谢谢蛮哥。”

侯海洋很满意赵老粗的态度,道:“206室讲究规矩,有功就赏,有错就罚。”他又将那名叫臭虫的犯罪嫌疑人叫到身边,道:“以后赵老幺在你左边,败类在右边,在坐板时不准他们说话,如果他们隔着你说话,你不报告,被我发现后你也要受惩罚。”

鲍腾听到此不禁眼前一亮,心道:“师爷就是一个敲边鼓的幕僚,脑子灵活性格稍弱,蛮子比师爷要厉害,无师自通制约和平衡的权术,只可惜他杀了人,很难逃脱被枪毙的命运。”

侯海洋将余下之事交给柴波,坐回到鲍腾身边。

“蛮子,处理得不错。”

“差点没有压住,还得跟老大多学习。”侯海洋这是说的真心话,鲍腾在号里一呼百应,他还没有达到这种程度。

“你这是虾子过河一一谦虚。”鲍腾夸了几句,对娃娃脸道,“你去给蛮子倒杯开水,没有点眼力见儿,以后怎么混。”

娃娃脸每天被逼着认字,头昏脑涨,巴不得找点事情来做,他赶紧将写着“白日依山尽”的字条扔到一边,去给侯海洋倒开水。

在另一边,杨文胜开始在柴鸡的监督下刷便池。赵老粗终于扔掉这个脏活,扬眉吐气地盘腿坐在臭虫身边。臭虫被要求天天洗两次澡,身上的臭味始终挥之不去。他骂道:“你妈逼太臭,离我远点。”臭虫原本想反击,可是他知道自己与侯海洋不对付,不想节外生枝,默默忍受了赵老粗的责骂。

杨文胜翘着屁股蹲在便池边干活,出了一身汗水,才将便池又擦了一遍。他擦便池的手法不对,擦过一遍以后,便池甚至还不如原先干净光洁。柴鸡在背后嚷嚷:“你得了鸡爪疯么,怎么擦得花里胡哨的?重新擦,蛮哥说了,擦不干净不准吃饭。”

擦了三遍便池,杨文胜总算交差,坐在便池边背报告词和监规。此时他还没有经受饿饭和坐板等漫长折磨,嚣张气焰虽然被打掉,抵抗之心仍然存在。在背监规时,不停地用眼光去逡巡赵老粗。在他的印象中,赵老粗是豪爽且心狠手辣的铁州老大,而在“岭西一看”的赵老粗纯粹就是个猥琐中年男人,与铁州老大丝毫不沾边。

到了下午放风时间,室里人纷纷下板活动,杨文胜趁暂时没有人注意,挪到赵老粗身边,道:“赵老大,我们这次有七八个兄弟一起进来,这几人太嚣张,老子要找机会收拾他们。”

“岭西一看”是模范看守所,与省内多数看守所相比,硬件条件都要好得多,每个监舍都是独立而且彻底封闭,有电视和监控设备。如此构造彻底将看守所犯罪嫌疑人分隔,对于杨文胜来说,就算有再多兄弟被关在了看守所里,也无法组织起来,被一间间独立的监舍隔离成了一盘散沙。

赵老粗对此情况摸得清楚,对杨文胜的说法没有兴趣,加上206室规矩大如天,他被压制得胆寒,没有与杨文胜闲谈,只是问关键环节:“你在所里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尽量找。”

杨文胜的兴趣点与赵老粗不一致,他又道:“至少有七八个兄弟在‘一看’,我要想办法和他们联络。”

赵老粗打断道:“这个没有用,你在看守所到底有没有关系?”

“有。”

“那赶紧找。”

侯海洋注意到两人说话,对柴波道:“柴鸡,杨文胜将你说的话当成放屁。”柴波被臊了脸,恶狠狠地蹿到臭虫身边,道:“刚才蛮哥说过,他们两人私自说话,你没有报告,要受处罚。”说完,甩开膀子给了臭虫一巴掌。

臭虫躺着也中枪,他被强加了一个任务,面对两个暴力犯,自然是万分委屈,却又不敢分辨,他知道若是顶嘴,绝对会是另一个巴掌。

打完臭虫,柴鸡转身对着杨文胜。

杨文胜锐气被挫,但是毕竟还没有被折磨得胆寒,加上同案好几人进了看守所,颇有些底气,瞪着眼,如好斗的公鸡。

未进看守所时,柴鸡只是小混混,而“胜哥”则在东城区是大名鼎鼎的社会大哥。积威之下,柴鸡就有了心理负担,胳膊抡不起来。

侯海洋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拍了拍柴鸡的肩膀,道:“怕了吗?怕了,你就顶败类的位置。”他又鼓动了一句:“你的案子至少十来年,等刑满释放,谁还认现在的江湖老大。”

柴波骑虎难下,又有侯海洋撑腰,决定鼓足勇气和胜哥开打,吼道:“败类,没有允许,谁他妈叫你说话。”

柴波尽管做得气势汹泅,可是外强中干,气场实在不够强大,镇不住杨文胜。杨文胜回骂道:“你算个鸟,等出去以后,老子弄死你全家。”他又挑唆赵老粗道:“赵老粗,别当怂包,和他们干。”

侯海洋原本不想再亲自动手,听见杨文胜居然挑唆赵老粗,这就犯了大忌,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上前一步,闪电般蹬了一脚出去,这一脚来得极快,不偏不倚地踢在了杨文胜的肚子上,踢完这一脚,他拎着杨文胜衣领,将其拉到便池旁边,对柴鸡道:“打耳光。”

柴鸡知道无法退缩,张开巴掌,抡起双臂,“啪啪”两巴掌打在杨文胜脸上。打完耳光,柴波再没有退路,面对着杨文胜的威胁,恶从胆中生,对着杨文胜劈头盖脸打了过去。

侯海洋踢得很重,杨文胜抱着腹部直不起腰,被柴波一阵乱掌,打得眼冒金光,再无还手之力。

师爷在一边教育方脑壳:“柴鸡根本不会打,失去了章法,完全是王八拳的打法,他这样打会弄得杨文胜满脸伤。蛮哥才是高手,一拳一脚打得多到位,败类这种老江湖根本反抗不了。”

方脑壳不停地点头,道:“蛮哥厉害,我们还学不到这种身手。”

侯海洋要让方脑壳彻底下水,与自己绑在一条战船上,他回到板铺上,命令道:“方脑壳,去帮柴鸡,别在这傻坐着。如果败类还手,你从后面抱住。”

方脑壳只得下了板铺,走到便池,恰巧看到杨文胜站起来还手,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杨文胜。杨文胜是八十年代成名的大哥,在街上打过不少野架,虽然打架不如赵老粗,也算一条汉子。如今在阴沟里翻船,被两个小人物痛打一顿。

赵老粗坐在板上,见鲍腾、侯海洋、师爷等人都虎视眈眈,完全断了上前帮忙的念头,和众人在一起旁观。

到了此时,侯海洋知道柴波和方脑壳以后就只能跟着自己,他在号里算是有了跟班。

晚饭时,赵老粗紧紧盯着最后三个饭碗,自从人室以后,他的所有口粮都要被扣掉一半,馒头只能吃半个,稀饭只能吃半碗,菜汤只能喝汤。在这种基于武力控制之下的慢刀子割肉法,迅速地抽走了赵老粗的体力、精力和男人力量,让他委靡不振、委曲求全。

鲍腾要为儿子鲍建军创造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因此当起思手掌柜相当彻底,除了管着所有人的上账卡,以前牢牢掌握的分饭权和热水就大大方方交给了侯海洋。

侯海洋将分饭的具体职责交给柴波,然后坐在铁门前观察晚上的饭菜,右手在身体掩护下拽着铁丝。

到分饭时,赵老粗闻着香味,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侯海洋。

侯海洋背着手,检査了晚上饭食,道:“赵老幺守规矩,从今天开始,不减你的量。以后表现得好,还能吃肉。”

赵老粗拿到完整的馒头以及飘着菜叶的汤,顿觉生活充满阳光,对宣布政策的侯海洋充满感激,觉得侯海洋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