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侯海洋是新人,要值夜班,他被排到最后一班。

第一看守所监舍夜间值班一般分成4个班。每班一般2小时或者2个半小时,从9点半到早上6点半。在206室,除了鲍腾和师爷等6位上铺,有重病的人经鲍腾同意以后可以不值班。

监舍值夜班亦是有讲究的,值第一班是最舒服的,电视看完,第一班也就值完了,最倒霉的是最后一班,4点半开始,要值到6点半,基本上没有多少睡觉时间。

在206室里还专门设了一个报时员。人失去时间概念会变得很糊涂,而看守所又不准犯罪嫌疑人带表,鲍腾在206主政以后,特意制作了一个简易时钟点。时钟的原理来自古代的沙漏。鲍腾让劳动号偷偷送进两个矿泉水瓶子。在瓶上扎个洞,在《新闻联播》开始播放时就装满水,《新闻联播》放完,用水泥块在瓶上划一个印,这就是半小时的水漏。为了计时方便,装水距离延长一倍,就是一小时。

号里白天专门有人负责看钟点,每隔半个小时,他就得报出来。一瓶水时间报完时,立刻就用另一瓶接水,每天看电视时还要将时间校准,这样就可以基本上得到准确时间,夜里报时,则由值班人员完成。看守所值班是从晚上9点开始,嫌疑犯开始分成6班值班,一班约90分钟。上铺几个人都安排在前面几班,第一班都是由鲍腾来值,那时候电视机还没有关,电视看完,值班结束,不耽误睡觉。鲍腾为此还能说大话:“大多数监舍头铺都不值班,只有206室,我天天坚持值班,我都做得好,你们凭什么就做不好。”

在开始值班时,鲍腾将侯海洋叫到身边,道:“蛮子在101读的是速成班,基本功不扎实。你以后也是要做上铺当领导的人,要深入基层,多学着点,今天就值深夜班,是最后一班,跟娃娃脸在一起。”

鲍腾是因为冒充中央领导人行骗且诈骗金额巨大、情节恶劣而被送到了“岭西一看”,他为了冒充大领导,找来了画报、电影,还看书学习。通过多年实践,他扮演官员的水平提高很快,常常以假乱真。他扮演的官员也由乡镇干部、县市领导一步步升级到省部级,最后阴沟翻船时,扮演了一位中央大员,骗得众多省部级官员团团转。扮演骗子时,他就很入戏,有时与其他官员交往时,身上带着浓厚的领导干部气质,经常忘掉自己是货真价实的骗子,而把自己真正当成了忧国忧民的领导,行走一方时,提出过不少真有水平的建议和指示。当案情公布以后,不少与其接触过的领导干部都大吃一惊,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第二反应就是欷戯不已。

他来到“岭西一看”以后,仍然如鱼得水,很快取得领导信任,也没有辜负看守所的希望,带出来一帮手下,将206管理得井井有条。他常说一句话:“管理是门科学,掌握了其中精华,到什么地方都可以横行。”

侯海洋接受了鲍腾的领导方式,道:“我听老大安排,晚上值深夜班。”

鲍腾对侯海洋的态度表示满意,问:“你知道晚上值班主要做什么?”

侯海洋按照自己的理解,答:“是不是要小心有人逃跑或者是打架?”

鲍腾摇了摇头,道:“在我这个号,还不至于有人敢打架,逃跑更是门都没有。晚上值班主要小心有人自杀自残。”他没有等侯海洋说话,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道:“平时新贼进来,我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你不同,我看着顺眼。你现在坐到的这个位置,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这少数人一般要奋斗半年才能坐到,你这是破格提拔。破格提拔是一回事,你的看守所基本功还得补,否则其他人不服。晚上趁着值班时,将监规和报告词认真背熟,烂熟于心。”

“我晚上加紧背。”侯海洋总觉得鲍腾的语言非常怪异,鲍腾用语上像是开玩笑,可是神情间又是一本正经,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这让他很是迷惑。

十点,报时员报出时间不到两分钟,看守所总值班室发出睡觉的指令。

侯海洋左侧是韩勇,右边是一个散发着汗臭的男子。男子的臭味犹如从陈年老咸菜坛子里拿出,有股刺鼻的酸臭味。这个臭味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他翻了个身,将鼻子对着韩勇方向,又用指头堵着鼻孔,心道:“号里人取绰号挺有水平,这个男的浑身酸臭,臭虫的名字恰如其分。”多日辛苦,身体疲劳得紧,头靠着硬床板,在臭气袭扰中,侯海洋眼睛不由自主眯上,迅速沉人了梦乡。

韩勇翻转身,眼睛躲着明亮的灯光,他发现侯海洋几乎是靠着板上就立马睡着,骂了一句:“狗日的,睡得倒快。”他在床上翻了一会儿,脑里总想着被自己睡过的女人白花花嫩生生的身体,下身硬邦邦地顶了起来。

鲍腾被韩勇的翻动声打扰,道:“天棒,别烙烧饼。”

韩勇不再翻身,眼睛看着天花板。到了十一点,他将手伸进裤子里,慢慢揉搓着。一边揉着,一边想着曾经睡过的女人们,女人们柔软的身体如一条条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让他欲火焚烧。揉了一会儿,所有能量终于爆发出来。

韩勇手里握了一大把充满椰子味道的黏稠液体,他撑起身体,将手掌里的黏稠液体揩到了侯海洋身旁酸臭男子身上。

作完恶作剧,韩勇带着满意的笑容进入了梦乡。

四点半,侯海洋被人推醒,开始在看守所里值第一个班。

进入东城分局以来,侯海洋一直处于激烈的变动之中,到了此时,才真正安静了下来。安静下来以后,亲人们便如无孔不入的细雨,抽打在身体最为脆弱的部分,痛彻心扉。

“我若是被枪毙了,传到二道拐,爸爸肯定会觉得我很丢脸,是书香门第之耻。”侯海洋又仔细回想着父亲侯厚德的言行,又否定了刚才想法,“爸爸毕竟是爸爸,还是爱我的,到了危机时刻,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不过,他就是一个乡村教师,省城水深,不是一个乡村教师能越过的。”

这个念头如绳索一样,勒得他阵阵绝望。他随即又将张家在岭西的关系当做安慰,有了些许安慰,总算消减了部分绝望。

“儿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妈妈知道了我的事,肯定睡不着觉,吃不了饭。她身体不好,也不知道会不会再犯病,失了我,她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想起瘦弱而劳作不休的母亲,侯海洋的心就揪在了一起,除了悲伤不已,还有不能尽责的难过。

想着姐姐,侯海洋就想起了脑浆迸裂的姐夫,姐姐刚结婚就失去丈夫,弟弟又进了看守所,如今她肯定在外面东奔西走,营救自己。想到姐姐肯定要去求着张家,他只觉得万分无奈。

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只觉得如此亲切,以前总是迫不及待想早些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此时却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家中。家里有菜园子,围墙外有李子树,河里游着鱼,在拥有这些时,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被困于四面墙里,只能在二十平方米范围内活动,再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他脑海中突然迸出新乡小学鹰钩鼻赵海的影子,心道:“依着赵海的性格和他犯的强奸罪,到看守所肯定会备受折磨,十有八九会睡在便池边,被恶人们欺来打去。”

想过几位至亲以及赵海以后,侯海洋将脑海中最大的容量留给了秋云。虽然相隔不到一个月,但是他觉得两人已经分开很久很久。看守所灯光虽然明亮,但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让人感到阴森森的。牛背砣小屋灯光昏暗,却有刻骨铭心的温馨缠绵。此时此刻,他愿意回到牛背砣,沉醉于其中,永远都不走出来。

“我无法与秋云取得联系,她会不会到我家里去找?”反复琢磨,侯海洋作出了肯定的判断,“秋云骨子里很要强,还有点走极端,否则也不会到新乡来工作。她找不到我,不撞南墙不回头,十有八九会找到二道拐去。”

寂静的夜里,昏暗灯光下,侯海洋回想着秋云身体每一寸的肌肤,昨夜的温存仿佛就在眼前。想象如此美好,现实如此不堪。

娃娃脸坐在便池边,靠着侯海洋身边,悄悄地眯了一会儿瞌睡,精力稍微恢复以后,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小声地凑在侯海洋耳边道:“蛮子哥,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弟,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娃娃脸没有文化,可是从小混车站的经历非同小可,在他心中,没有尊严,没有道理,没有理想,只有现实的利益,他认定侯海洋大有前途,便主动要当小弟,以求得到保护。

侯海洋道:“我们是朋友,别谈小弟的事。”

娃娃脸执著地道:“我就当你的小弟,可以帮你洗衣服,还可以按摩。我的按摩手艺很好的,小时候经常在火车站的按摩房里睡觉,学了点按摩手艺,绝对不比开按摩店的差,我给你揉揉。”

侯海洋将娃娃脸伸过来准备按摩的手推开,道:“不用,我们是哥们儿,互相帮助。”

206号左右两排大通铺,鲍腾周边六个人都是平躺着睡觉,鲍腾位置最宽,能够自由翻身。越是远离鲍腾的地方,睡的人越多,在便池附近的几个人完全是人贴着人,采用“立刀鱼式”侧睡。所谓“立刀鱼式”是指睡觉的人是一颠一倒的,睡觉时只能看到旁边人的脚,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

在睡梦中,有人磨牙,有人说梦话,有人打呼噜,间或有人发出惊叫声。房间里,脚臭、汗臭、嘴臭、体臭、屁臭、尿臭,将小小的空间塞满。

娃娃脸见侯海洋没有说话欲望,不再主动找话,半眯着眼睛养神。

侯海洋在脑中与秋云缠绵一阵,思绪渐渐回到案子上面,想着东城分局恶狠狠的民警,他内心对警察失望了,也对自己案子极为失望。他一直不愿意深入思考自己命运,此时呼吸着乌烟瘴气的空气,一股深深的恐惧涌上了心头。

“如果杀人罪被坐实,我就要判死刑。”这个念头如毒蛇,沿着血管在身体里乱窜,让他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十几年来,在侯海洋脑海中,他就是初升的太阳,无限光明的未来在不远处等待着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如今死亡如悬在头顶上的一柄铡刀,随时会重重地落下来,将自己砍成两截。恐惧、绝望、不甘,种种情绪如遮住眼睛的大雾,瞬间就将侯海洋的心塞满。他难以忍受如此巨大的心理折磨,恨不得在狭窄的监舍里大闹一番。环顾206室,虽然说这里号称文明号,但是里面的人没有善男信女,二十多人里,杀人、抢劫、强奸、诈骗,皆为重罪。

作为新贼,他还没有在里面撒野的资格。为了消磨漫漫长夜,借着昏暗灯光,侯海洋开始背诵监规和报告词。

所谓报告词,就是看守所的一套标准用语,内容为:报告政府,我叫XXX,XX省XX人,今年XX岁,因涉嫌XX犯罪,于X年X月X曰被XX派出所依法刑事拘留,现案件已到预审,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第二背的是一些简单问答,吃什么,有人打你没等等,都规定好了标准答案,以应付监管支队的人下来检査,还必须会背的是7项权利:我依法享有,辩护权、上诉权、申诉权、检举控告权、不受打骂体罚虐待权、合法财产不受侵犯权、选举权。这个是反复考的,一个字,一个词的顺序都不能错。

监规有八条:一是必须服从管理教育,不准抗拒、阻碍管教人员和武装民警依法执行职务;二是必须保持看守所秩序良好,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在监室内搞娱乐活动;三是必须老实交代问题,不准隐瞒犯罪事实,不准串通案情,不准互相策划对抗审讯、审判;四是必须认真学习,接受改造,不准拉帮结伙,不准散布反动污秽言语,不准抢吃他人食物,不准强占他人财物;五是必须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不准传习作案伎俩,不准教唆他人犯罪,不准欺压、凌辱、殴打他人;六是必须爱护公共财物,不准损坏看守所设施,不准撕毁公用衣被,不准毁坏公用书报杂志;七是必须保证监室整洁,不准乱放衣物,不准乱写乱画;八是必须互相监督,发现有违犯监规和企图逃跑、行凶、自杀等破坏活动要立即报告,不准袒护、包庇。违反以上规定者,视情节轻重,将分别给予制裁,加戴械具,责令反省或采取其他强制措施;构成犯罪者,将并案依法从严査处;有立功表现者,将酌情依法从宽处理。

他记忆力强,早就背得监规和报告词,此时在百无聊赖中又开始机械地背诵。有事情做,时间混得就快些,天快亮时,背得滚瓜烂熟。

第一缕光线射进头顶上的窗户,拉开了侯海洋肚子唱歌的大戏。长短不同、音调各异的“咕咕”声在肚子里不停发出,如复杂的交响曲。打瞌睡的娃娃脸被咕咕声弄醒,肚皮马上起了反应,跟着响动起来。

听到娃娃脸肚子的响动,侯海洋自嘲地咧嘴笑了起来。他生在柳河农村,农村一向被视为贫穷和落后的象征,但是他还真没有饿过肚子。自从包产到户以来,农民将土地的潜力充分发挥了出来,加上杂交水稻种子得到普遍使用,家里粮仓里就没有空过。退一步说,就算没有米,产量很高的苞谷、红苕足够填饱肚子。在嘴馋时,还可以到田里摸点黄鳝、泥鳅,到河里钓鱼。

作为柳河的野孩子,他有无数种办法能填饱肚子。

如今,坐在206的四面墙里,侯海洋只能苦苦等待可怜的早餐。

胃里消化液不断地向胃壁进攻,形成强烈的饥饿感。他想象着曾经吃过的美食,其中酸菜尖头鱼散发着特别魔力,牢牢占据了脑中美食榜的首位。

早上六点钟,监室的墙上音乐响起,是外面世界也流行的《铁窗泪》。《铁窗泪》《钞票》《十不该》等歌曲是唱遍大街小巷的囚歌,最出名的就是《铁窗泪》。当某位前歌星朗诵起“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失去自由;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和朋友”时,所有从睡梦中醒来的犯罪嫌疑人都是感同身受,大家一齐陷入各自的心事之中,暂时没有上铺、中铺、下铺的分别。

侯海洋睡眠不足,反应最为迟钝,听着墙上的音乐颇有些茫然。

师爷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腰,然后说了一句:“大家别愣着,早上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

随着师爷这一句话,所有人迅速起床开始叠被褥。然后按着顺序,两人一组,把被褥抬进了便池另一侧的类似门洞的空间里。

师爷发号施令,韩勇则是监工,他踢了几个动作慢的人,骂骂咧咧地在仓里走来走去。

鲍腾起床后,有一个小年轻帮着他穿衣服,不知哪里不对,被鲍腾一脚踢到了床下,他指着娃娃脸道:“小杂种,你娃还灵醒,过来侍候老子。”娃娃脸本来和侯海洋一起,闻言脸上露出欢喜笑容,屁颠屁颠地走了过去。

侯海洋注意到娃娃脸有意无意朝着自己笑了笑,是发自内心的微笑,也是飞黄腾达以后的笑容。

鲍腾穿完衣服以后,娃娃脸赶紧去端来一杯水,这水是昨夜准备的凉水。早上一杯水,可以让身体舒服,也有利于肠胃蠕动,这是鲍腾长年坚持的养生之道。在外面时他早上是喝温开水,号里条件不允许,将就喝点凉水。娃娃脸挤完牙膏,就举着牙刷,端着水杯在水池处候着。等到鲍腾接过短牙刷以后,未经鲍腾吩咐,娃娃脸又飞快地拿来毛巾和洗面奶,等在水池边。

鲍腾“咦”了一声,接过水杯道:“表现不错。”

被夸了一句,娃娃脸如偷吃人参果一般快乐。侯海洋一直冷眼旁观,看到娃娃脸的表现,脑中顿时就想起宫廷中的太监。

“坐板,背监规。”鲍腾慢条斯理发布了本日的第一条命令。

所有人按照自己的位置盘在了床上,师爷拖着长长的声音,道:

“监规。”

“看守所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为了保证看守安全,使监管工作有秩序地进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特制定本监规,在押人员要严格遵守:一、六做到……二、六不准……”

老贼们将监规都背得滚瓜烂熟,如和尚念经一般,根本不用思考,监规脱口而出。侯海洋记忆力强,能够完整熟记监规,可是还是达不到老贼们的“念经”水平。

集体背完监规,紧接着十分钟时间放小便。

臭虫正在起床,左手无意间触到一片湿滑,低头一看,见到衣服上有着不少黏稠物,在号里,手淫是常见的精神生活,大家都明白黏稠物就是精液。臭虫大怒,抬腿狠狠地踢了侯海洋一脚。

侯海洋正准备下床,背后被袭,就从床上落了下去,好在他身体灵敏,用手撑住地面,才不至于摔成狗啃屎。

鲍腾、师爷、青蛙、韩勇等人都惊奇地看着这个场面。

臭虫以前是搞建筑的包工头,进了仓后,他账上的钱比较多,给鲍腾做了不少贡献,因此紧靠着六人集团,睡了一个比较好的位置。由于其身份受到了鲍腾的鄙视,他始终受到压制,不能进入第一集团。

韩勇性情最耿直,他挽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帮忙,鲍腾伸手拉住他,摇了摇头,道:“锻炼一下蛮子,若是被臭虫欺负了,他只有睡在便池边上。”师爷笑道:“挨了五个胃锤都没有哼,蛮子绝对不会怕臭虫。”

说话间,侯海洋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跨上床板,一句话没有说,抬手就给了臭虫一个耳光。臭虫早有防备,可是他没有想到对方速度这么快,脸上被扇了一巴掌,顿时麻木了。

臭虫接近五十岁,吃得满脑肥油,二十来年没有与人打过架。与年轻力壮的侯海洋对抗,完全处于下风,根本没有反抗之力。他被压在板上,挣扎几下以后便放弃了抵抗,扬起头不停地骂,结果换来了重重的几个耳光。

臭虫就真的成为臭虫,躺在板上喘粗气,胸口起伏着。

大局已定,师爷走了过来,道:“早晨起来,打个锤子架,你们两人过来。”

鲍腾威严地道:“为什么打架?”

侯海洋道:“他从后面踢我,把我从床上踢下去,差点摔伤。”

臭虫抹着鼻血,站在鲍腾面前,委屈地道:“新贼昨天晚上把精液涂在我的衣服上。”他拉起衣服,果然还有深深的白色。

监控室里,值班的赵警官发现了画面中的异常,看了几眼,正在起身,风波结束了。

在“岭西一看”,由于管理得严,发生恶性事件的几率很小,但是干部毕竟没有时刻守在监舍里,小冲突和小纠纷难以根绝。见室内风波平息,便又坐了下去,端起茶水慢慢喝,继续观察206室的动静。

在206室里,鲍腾看着臭虫的狼狈样,心里忍不住想笑,脸上表情绷得很紧,问侯海洋:“是你干的?”

侯海洋这才明白臭虫为什么踢自己,道:“绝对没有,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鲍腾转向臭虫,道:“别他妈的叫新贼,以后要叫蛮子。你说蛮子把精液涂在你的衣服上,有没有证据?”

臭虫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道:“以前没有谁把精液涂在我身上,他才来,就发生了这事,肯定是他。”

鲍腾道:“你这是推测,不是证据,有没有其他证据?”

臭虫摇头。

鲍腾看了一眼韩勇,道:“臭虫动手动脚,带头违反规矩,挨两板。”

韩勇是此事件的始作俑者,几次差点笑出声来,得到鲍腾指示以后,弯腰拿起了拖鞋。臭虫脸色变得苍白,双手开始颤抖。鲍腾又下指示:“臭虫当过老板,好歹给点面子,到便池边去打两下屁股。”

打屁股比打脸要稍轻松一些,臭虫用怨毒的眼光盯了一眼侯海洋,来到便池边,脱下了裤子。韩勇毫不客气,也不觉得内疚,他抡起了拖鞋,狠着劲打了两板。臭虫雪白肥胖的屁股顿时起了两条血印子,拉上裤子时,臭虫双腿不停抽搐,把侯海洋恨到骨子里。

师爷板着脸道:“臭虫犯了错,处罚500块钱。”

被涂了精液,被揍一顿,挨了两拖鞋,还要被罚款500元,这群人渣吃人不吐骨头,让臭虫感觉生不如死。他势单力孤,不敢得罪这一群恶人,只能花钱买平安。

号里的人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臭虫是包工头,大家都很不齿。臭虫家里有钱,能够给号里作贡献,床位靠到第一集团,还经常能吃点小炒,让大家很羡慕。看到他被收拾,都很开心。

臭虫事件只是一个极小的插曲,冲突也只是小烈度的冲突,很快,严肃紧张、团结活泼的新一天即将开始。

起床第二件事就是小便。

206规矩大,早上只放小便,不准大便。就算内急,拉在裤子里也不能坏了规矩。好在看守所里吃粗粮的时间多,大家都锻炼出一副好肠胃,拉肚子的机会并不多,否则这条制度执行起来就有难度。侯海洋向来习惯早上大便,起床以后,他只觉肚子沉甸甸的,极不舒服。此时立足未稳,还不能破鲍腾的规矩,他摸着胀鼓鼓的小腹,暗道:“如果我做了头铺,肯定要在早上解大便。在看守所本来就苦,还得制定些烂规定来折磨人,鲍腾肯定有些变态。”

小便时,206也有规矩,上铺的人才可以站着小便,其他人必须蹲下小便。蹲下来小便可以让便池更干净,如要所有人都蹲下,大家便不会产生屈辱感。一部分人站着,一部分蹲下,便人为地分出了尊卑。

小便结束以后,便到了洗浴时间。洗浴也被鲍腾搞出了一套规定动作,这些规定明显向着上铺集团倾斜。

鲍腾慢吞吞地朝水池处走过来。地面上的人立刻闪一条道出来。闪得慢的,跟在后面的韩勇的飞腿就踹了过来。侯海洋紧跟在韩勇身后,不必排轮子。他晚上享受了新贼待遇,早上又成了号里上铺。而自己这一切待遇,都来源于鲍腾的授意。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在号里过得如何,直接取决于鲍腾。

鲍腾洗脸时,娃娃脸站在一旁,递毛巾、洗发液,手脚麻利,很会来事。

鲍腾先慢条斯理地洗脸漱口,用了20多分钟,这才转身,让师爷接着去洗。

侯海洋观察着鲍腾的一举一动,暗道:“鲍腾在外面扮演官员行骗,肯定是要装神弄鬼,看现在这派头,比当官的还要像当官的。”以前在社会上有等级,但是等级是隐形的,有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遮挡。进了看守所,一切温情面纱都被去掉,等级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师爷洗过后,韩勇接着开始洗漱,他没有耍派头,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任务。

在等韩勇洗漱时,侯海洋悄悄观察其他人。其他人都排着队,等着上铺几人洗完,眼中偶尔露出一些不耐烦,当侯海洋目光过来,他们就将目光迅速躲闪开。

眼看着就要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余下的人都满眼焦急地看着水池。等到七个可以平着睡觉的人洗漱完毕,他们立刻冲向水池,这些人大多数都没有牙具和香皂,只能用最快的速度用清水草草洗几下。

多数人还未洗完,外面就响起“饭铺”的声音。打饭之前,首先是开水,装进一个热水桶里。岭西多数看守所只供应一次开水,“岭西一看”最具人性,开水供应早晚各一次,装在铁皮桶里。铁皮桶由鲍腾亲自掌握,谁能喝热水,完全由他说了算。供应开水时,水雾缭绕,热气腾腾,很有学校大集体生活的感觉。

多数犯罪嫌疑人都喝不到热水,对热水供应并不关心,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门上的小洞。热水倒完以后,就开始送早饭。除了常规的馒头、稀饭之外,还送进来六桶方便面。

在看守所之外,侯海洋最不喜欢吃方便面,方便面毫无天然的新鲜味道,吃到嘴里有股怪味。可是从东城分局到这里,他肚子里的油水早就被刮干净,方便面泡上开水以后,散发出阵阵香味,惹得他不停地吞咽口水。他敏锐地观察到方便面有六桶,而不是七桶。

如此安排,是鲍腾有意为之,这是他的“炼人术”,既要按照李澄的要求照顾侯海洋,又要让侯海洋老老实实地听话。炼得好,侯海洋会成为自己的得力打手,炼得稍差,侯海洋就算不能成为嫡系,最起码要老老实实听话。

除了侯海洋,六位上铺面前都摆了一桶方便面。鲍腾嗅了嗅方便面上飞腾起来的香味,大声对号里所有人道:“号里规矩,大家都要作贡献,否则公用的钱谁出,电视费谁出?谁的贡献多,就可以享受特殊待遇。我再宣布纪律,月存钱1000元以上的,可以吃细粮,吃方便面,可以有单独的牙具毛巾,每天排在前面洗漱,可以独立拥有一床被褥,睡在上铺旁边。月存500元,一个星期可以吃一次细粮,吃一次方便面,睡在左边铺头,两人一床被褥,享受中铺待遇。”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道:“没有钱的,对号里没有贡献,白用大伙的钱,自然就要多劳动,多做事,想吃点好的,门都没有。”

好几个没钱的人都低着头,在206号里,外地且没钱的人日子最难过,三到四人一床被褥。只能吃定量馒头,喝定量菜汤,平时不允许说话走动,必须服从上边的各等级人。在鲍腾、青蛙、韩勇等人的威压下,他们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被迫接受了强加给他们的枷锁。

鲍腾讲完,开始分发早餐,每人拿到一个馒头后,桶里还剩下两个馒头。

鲍腾对韩勇努了努嘴巴,道:“桶里还剩两个馒头,奖给小杂种一个,另外一个给臭虫,他贡献了五百块钱。陈财富背不了监规,必须要严惩,这一顿只能吃半个馒头。”

在鲍腾授意下,韩勇将陈财富手里馒头拿了过来,道:“你这个瓜娃子,只能吃半个馒头。”他将馒头一分为二,丢了一半给陈财富,然后将馒头拿到便池,将馒头揉成渣,洒到便池里。

师爷道:“馒头渣子可以用来搓碗,扔便池太浪费了。”

陈财富手里握着又黑又硬的半边馒头,看着便池里的馒头残渣,气愤难忍,小声咕哝了一句:“扔到厕所也不给我吃,妈的。”

话虽然小声,可是206室是屁股大一块地方,鲍腾、韩勇等人都听见了这一小声抱怨。韩勇有金牌打手的美誉,闻言,不等鲍腾发话就冲了过去。

鲍腾道:“天棒,你老是出风头,这是个人英雄主义。让蛮子学着打胃锤,你打一个,教蛮子打四个。”

“岭西一看”有三十多个官方任命的值班组长,鲍腾最讲究规矩,这和他的经历有关,冒充高级干部行骗是一个脑力活,粗人、笨人是做不了此事的。他擅长于在号里制定严格规则,营造一种人人惧服的气氛。由于打架次数少,206多次被评为文明号。

在他的管理下,胃锤这种暴力手段并不是经常使用。但是不经常用,不等于不用,像陈财富这种背不了监规、嘴巴碎爱发牢骚的人,是号里的不安全因素,一定要坚决镇压。

韩勇咧开嘴巴笑道:“陈财富,站起来。”

陈财富从韩勇欢天喜地的笑容中意识到了危险,他在便池边靠着墙站立。韩勇给了他一个耳光,道:“不准靠在墙上。”等到陈财富站好,韩勇略为后退,然后猛地一拳打在陈财富腹部。

陈财富脸上一阵阵抽搐,五官都绞在一起,整个人顺着墙角就溜了下去,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在地上,瑟瑟地抽搐着。

韩勇得意扬扬地对侯海洋道:“学会没有,该你了。”

室内所有人都拿目光啾着侯海洋。侯海洋从鲍腾话里话外感受到压力,此时若是不出手,在号里肯定会被人瞧不起。他不是滥好人,更不是好好先生,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陈财富,道:“还有四下,是男人就得忍着。”

陈财富睁眼看了侯海洋一眼,马上就又闭紧眼,呻吟声越来越大,赖在地上不肯站起来。

鲍腾、师爷、韩勇等人都不肯再出手,笑看侯海洋单独对付陈财富。

侯海洋感受到了射在背上的一束束目光,再劝两句,陈财富依然躺在地上。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的罪行,想着无辜的受害者,顿时寻找到道义的制高点。

“数三声,不起来,小心我不客气。”

“一、二、三。”三声数完,侯海洋拎着了陈财富的衣领,如提小鸡一般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对着陈财富的腹部就是一拳。打这拳时,他有所克制,打出去的拳头稍稍收了劲。

陈财富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五官扭曲着,眼泪不断往外奔。

侯海洋没有想到陈财富如此脓包,踢了他一脚,道:“少鸡巴装,起来。”陈财富被打得怕了,撑起来,歪歪斜斜地站着。侯海洋从来没有打过不还手的人,心里挺别扭,只是此时他骑虎难下,必须要把四拳打下去。

第二拳下去,陈财富又倒在了地上,不停地蹬腿,大声呻吟,脸上涌出了一个大大的鼻涕泡。侯海洋虽然于心不忍,可是又瞧不起他的软弱,正准备再动手,却见到地上的陈财富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脸色变得格外苍白。

韩勇蹲下来,将手指放在鼻端,道:“没事,只是昏过去了。”他恶作剧地从便池里舀了一杯尿水,“哗”地倒在了陈财富脸上。

陈财富慢慢睁开眼睛,他对于一脸尿水没有反应,只是可怜巴巴地用祈求的眼光看着侯海洋。侯海洋感到一阵反胃,两拳把陈财富打昏,他觉得惩罚足够了,不肯再出拳。

韩勇就是一根搅屎棒,他唯恐天下不乱,道:“还有两拳,怎么就不打了。”

侯海洋打这两拳,已经给了鲍腾面子。他不想成为由着别人揉捏的面团,坚决地道:“算了,已经打昏了,再打就要出事,要打你打,反正我不打。”

鲍腾紧紧盯了侯海洋一眼,松了口:“陈财富狗日的不禁打,这两拳先记下,改成扎飞机。下次再记不住监规,再多嘴,加倍处罚。”说完之后,他如会场上的大领导,用眼光巡视着自己的部下。号内众人都回避着他的目光,低下头。

陈财富被带到便池旁边,弯下腰,头朝着便池,双手朝后举,这是扎飞机的常规动作。他弯着腰,浑身都在疼痛,胃肠仍然在不停地翻江倒海,几次想吐出来,又怕再被责罚。头昏眼花之际,泪水、口水、鼻涕都一起朝便池流去。

在看守所内,打人与被打是很正常的事,陈财富被打和扎飞机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号里人根本不同情也不在意,都竖着耳朵,静听着鲍腾说出关键的那一句话。

鲍腾看着热气腾腾的方便面,说了句:“吃饭。”

众人这才飞快地将食物放进了满是口水的嘴里。侯海洋回到七人集团时,再次确认,摆在床上有六盒方便面,还有一份馒头菜汤。他故作镇定地拿起又糙又硬的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方便面的香味在狭小的空间内无孔不入,狠狠地折磨着侯海洋的食欲,也让跻身于七人集团的他感到很没有面子。此时,他对鲍腾的感情很复杂,既爱又恨,又不得不承认鲍腾在号里的地位。

鲍腾吃了几口,道:“小杂种,拿碗过来。”娃娃脸连忙端着菜汤走了过来。鲍腾拿出方便面盒子,道:“你小子机灵,赏你喝点汤,接着。”他将方便面汤倒了一部分给娃娃脸,里面还有几根面条。娃娃脸千恩万谢后,小心翼翼地端着汤回到中铺,他小口小口地啜着汤,菜叶子有了方便面的味道,无比美味。

闻着方便面的香味吃完早餐,鲍腾将侯海洋召到了身边,道:“按规矩,二十四小时内必须提讯,你第一天进来不是提讯而是聊号。你已经超了些时间,今天肯定要提讯。”

侯海洋暗自惊讶,心道:“我没有提讯,而是教育谈话,鲍腾是怎么知道的?”

鲍腾没有解释,只是语重心长地道:“你虽然有关系,但是号里就是号里,一切得讲规矩,你钱上了账,但是还没有给号里作贡献,就不能吃方便面。脸是自己长的,面子是别人给的,明白吗?若是给你吃了方便面,我这个当大哥的人就是执法不公,以后怎么能带队伍。”

侯海洋确实想吃方便面,此时被鲍腾点破,感到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