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走过北桥头,刚走进东侧门,见到一辆警车停在小卖部门前。杨红兵坐在驾驶室抽烟,看到王桥回来,招了招手。

王桥坐上警车,道:“今天开始放寒假,准备下午给你打传呼。那天你们将李想带走,他现在还没有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红兵发动着汽车,道:“这两年我是走了狗屎运。来刑警队之前,巴州发生一件盗窃案,一家手机专卖店被人偷了,总共损失了十几部手机,损失金额超过二十万。案件一直未破,我到刑警队报到时,恰好出了一件恶性入室杀人案,局里抽调力量成立专案组,手机被盗案就交给我这个不算新人的新人。”

王桥想到包强拿着手机在寝室里走来走去的画面,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压抑着心中喜悦,静等杨红兵公布答案。

杨红兵接着道:“我接到没头没尾的案子,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下决心盯着几个手机店和维修店。这些人盗了手机总得出手,否则手机握在手里就是定时炸弹。当然这是个笨办法,大家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一般情况下,犯罪分子都不会在本地销赃。我确实是走了狗屎运,傻乎乎按着笨办法做,没等多久,就有人拿着失窃的手机到维修店来卖。”

“是李想来卖手机?”

“对,就是李想。维修店刚被我们处理过,老板正想戴罪立功,他到里屋给刑警队打了电话,然后借口检查手机,故意拖延时间,将李想留在了维修店。我们过来以后,没有惊动李想,在后面跟踪他,一直跟到复读班,看着他回寝室。”

王桥道:“真正偷手机的不是李想,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是包强那伙人。”

王桥迅速理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事情的第一步是包强为人不检点,屡次惹众怒,被自己和吴重斌等人黑打一顿;第二步是包强被黑打时丢了手机,应该是李想捡到,起了贪心,没有归还,而是想偷偷卖掉手机;第三步是在卖手机后落入警方陷阱。同一件事情还引来另一个后果,刘建厂带着人到寝室来搜寻包强丢失的手机,在搜手机时,将同学们的箱子砍烂几个,包强还发飙将吕琪信件撕碎,此事引发了大家的强烈反击,这才有夜袭之事。

杨红兵随后给出了答案,果然与王桥推测的几乎完全一样:“案子破得漂亮,抓到了五人,追回了四部手机和七千多赃款,只有刘建厂这个团伙头头逃脱了。这伙人还不是真正的犯罪团伙,偷了手机居然让团伙成员一人一部拿出去显摆,否则此案难破。”

与刘建厂团伙纠缠了接近一学期,因为偶然因素,这个团伙在警方打击下灰飞烟灭,王桥压抑着心中狂喜,道:“太可惜了,只可惜让刘建厂跑掉了。”

杨红兵不屑地道:“刘建厂居然敢来我的馆子骚扰,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会紧紧盯着刘建厂,他从此以后就是丧家之犬,不敢在巴州出现。”

王桥道:“其他时间我不管,至少要在我考大学期间把刘建厂盯紧点,否则我的心里还是不踏实。”

警车开过了巴州刑警队驻地,没有停,继续朝前开,远远地看到了“巴州烟厂”四个大字。巴州烟厂依然静静地矗立在山顶上,注视着巴州发生的悲欢离合的故事。王桥目光离开巴州烟厂的大牌子,道:“怎么把车开到这里?”

杨红兵愉快地道:“保密。”

警车开进巴州公安局家属院,停在院中,杨红兵介绍道:“这是公安局家属院,八十年代搞住房改革,全部卖给了公安局干警,是私人房产。我和小钟在春节前结婚,在里面买了一套房作为新房。”

王桥突然紧张起来,暗道:“吕忠勇调到山南,莫非杨红兵买了他家的房子?”想着杨红兵和小钟有可能将吕琪家的房子作为他的新房,他一下就被说不出道不明的悲伤笼罩。

所幸杨红兵走进了另一个楼洞,王桥这才轻松一点。上了楼,进入房间,王桥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到阳台,恰好可以看到吕琪当年所住的房间。房间仍然在,伊人已远去,呜呼。

“以前的老房子都很小,这间房有六七十平方米,算是不错了。小钟喜欢住在公安局家属院里,说是里面安全,没有强盗,也没有小偷。”杨红兵带着王桥参观了新房,喜气从身体里透出,两件毛衣和警服都挡不住。

“房子很不错,什么时候结婚?”

“小钟找人算了时间,大年初七是良辰吉日,你是我的伴郎,提前两天过来。”

参观了新房,两人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天南海北地闲聊着。

王桥眼睛望着吕琪的房间,终于没有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当时你毕业时,为什么不选择留在山南?吕忠勇在东城当副局长,你可以找他。”

杨红兵不明白王桥的真实意图,道:“吕局长刚由巴州调到东城分局,又是副职,在人事上没有多少发言权,能帮我把工作单位落实到巴州就算不错了。”

王桥又问:“吕局长多大年龄,子女在巴州读书还是在山南读书?说不定哪天还能遇得上。”

杨红兵奇怪地看了王桥一眼,道:“你问这事做什么?”

王桥道:“我自有原因。”

杨红兵道:“吕局长是一儿一女,儿子工作了,女儿在读研究生。”

王桥见杨红兵说不出所以然了,放弃了继续套问吕琪情报的念头,心道:“我好傻,还在拐弯抹角探听吕琪的消息,难道你真的就不能狠心将吕琪放到一边?天下芳草无数,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杨红兵到客厅去拿烟,王桥看着吕琪曾经住过的房间,脑子里不由得回忆起令其魂牵梦绕的往事,身体开始一阵阵地发紧。

那是一段进入广南看守所之前的旧事。

王桥和吕琪一起从广南回到巴州。

吕琪准备带男朋友回家拜见父母。由于担心父母态度不好,她提前回家试探父母的口气,结果被父母态度强硬地拒绝,明确表态不允许王桥进家门。

王桥住在烟厂宾馆,等到晚上十点钟,传呼机终于响了起来。他猛地翻身起来,看到了传呼机上公安局家属院的公用电话号码,便以最快速度从烟厂宾馆冲向公安局家属院,远远地看到公用电话外的吕琪。

吕琪穿了淡红色的连衣长裙,站在行道树前面,道:“别跑这么快,地上滑。”

王桥喘了几口粗气,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们不想见你,不让我带你进家门。”吕琪想到平时宠爱自己的父母,感到了些许委屈。

虽然王桥早有所料,胸口还是被仿佛被刺了一刀,他见吕琪面有忧色,稳了稳神,道:“李海犯了强奸罪,已经被关在巴州看守所。相比较此事,我觉得不准我进家门就算是小事了。”

吕琪果然被转换了注意力,倒吸了一口凉气,询问了具体情况,感叹道:“当年我们几个在广南的巴州人,就是他最不喜欢到夜总会,没有想到坐做这种事情。”

王桥苦笑道:“我们做业务的,也不想经常泡在夜总会。但是没有办法啊,要想加深与相关人员的关系,总得投其所好,有些人就喜欢到夜总会去玩。”他见女友紧锁眉毛,道:“我这人是常在河边走,可是绝对不湿脚,这点你要放心。”

“如果不相信你,也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吕琪握着王桥的手,又道:“对不起了,我爸才从被审查的状态解脱出来,心情不好。过一段时间,我再给他说这事。”

王桥道:“不用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

吕琪道:“不管他们是什么态度,反正我要和你在一起。”

王桥握着吕琪的手,心潮澎湃,他恨不能马上将吕琪抱在怀里,只是小卖部有几个大婶站在门口,正朝着这边张望,他不敢有小动作,“下午,我买到了火车票,你什么时候走?”

“我妈要做手术,等到过完春节,她做完手术,我再回广南。”

王桥利用黑暗作掩护,用隐蔽的手法摸了摸吕琪的腰肢,道:“我理解他们,谁都想让女儿过得好一些,只是他们对成功的标准有些沉旧。琪琪,你放心,我一定会成功,让他们发自内心地接纳我。”

“我相信你能成功,深信不疑。”吕琪说到这里,停顿下来,腰间的轻微抚摸让她的身体燃烧起来,她同样渴望男友的爱抚。

“这里过往行人多,我们到院子里面去,那里面树木多,安静。”

市公安局大院是权力的象征,王桥怀着忐忑之心走进院子。院门的守卫如摆设一般,根本没有理睬进出之人。

“我们家在那里,三幢,四楼,阳台那边就是我的房间。”

王桥顺着吕琪指示的方向,找到了那一扇发着微光的窗,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透过了窗子见到吕琪在屋里生活,“我终究有一天,会堂堂正正地走进你的家门,和你在那扇窗里生活。”他又开了个玩笑,道:“干脆等到你爸妈上班或者外出时,我去提前感受一下。”

吕琪扬起手,打了王桥一下,道:“你这人真坏,到了这个时候还开玩笑。”

在院中长着不少粗壮的大树,树干笔直高耸,树叶繁茂。巴州市公安局家属院是有悠久历史的家属院,解放后不久就开始修建,原先是在城郊修了少量平房作为解放军的营房,后来逐步扩建,成为公安局的家属院。在八十年代,平房改成楼房,楼房由一幢变成了几幢。如今整个大院有十六幢家属楼,由于是前后修建,并没有统一规划,楼房分布得较为零乱。到了九十年代,一道围墙将十六幢楼围住,就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世界。

吕琪将王桥领到一个角落里,这里大树成林,林间的石凳子隐藏在灌木丛中,是一个茂密灌木形成的死角。

王桥见到一个圆球模样的树,问:“这是什么树?模样怪怪的。”

“鸭脚木,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长着。对了,你买的什么车票?硬座票,要三十几个小时,你怎么不买卧铺?”

“我想买卧铺,售票员不卖给我。”

吕琪嗔怪道:“巴州不是始发站,每趟车的卧铺票都不多,我舅在铁路上工作,本来可以给你买卧铺票。现在买了票就只能上车找列车员补票。列车上小偷挺多,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钱。”

王桥道:“我又不是纨绔子弟,就是在火车上坐三十多个小时,有什么大不了。我急着到广南去也是有原因的,必须要将关键人物搞定。”

吕琪心疼地道:“别人都是回家乡过春节,你还得在春节赶回广南。凭着你这种态度,肯定会成功。”

坐在石凳子上,眼睛可以盯着不远处的窗户。他们处于黑暗中,能够清楚地看到窗户里的情况,而窗户里的人很难看透黑暗。两人说慢慢就靠在了一起,拥抱着,互相急切地抚摸。

一位行人走过,脚步声让两人惊醒,停止了行动。

王桥见鸭脚木背后的围墙还有些空间,在吕琪耳边说道:“到围墙边上去。”牵着吕琪的手,从两颗硕大的鸭脚木中间穿过,来到围墙处。王桥背靠着围墙,眼睛平视着前方,用这种姿势就能在亲热之时准确看见树木外面的动静,不至于有人闯入而发生尴尬。

王桥的情欲就如在烈日下被暴晒的海绵,遇到水便无法遏制。他手如轰炸机一般,所掠过之处留下了猛烈温度,轰炸完后背和小腹,又集中火力进攻饱满的胸前蓓蕾。

吕琪绵软无力地靠在王桥怀里,随着那轰炸机的狂轰猛炸,她的身体燃烧起来,尤其是小腹有一团火在燃烧。当蕾丝小裤褪下之后,有力的冲刺如约而至,她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声。

这一次做爱是在如此惊险的情景之下,两人在短时间内几乎同时到达了高潮。

高潮结束以后,两人静静地依偎着,都没有说话。

电视声从窗内传了出来,成为背景声。

当身体和心灵都平静下来,王桥对贴在怀里的吕琪道:“过完春节,你就早点回广南。”吕琪道:“手术结束,我就回来。”

两人在鸭脚木前拥抱着谈起家事,然后依依不舍地吻别。

在吕琪的注视中,王桥走出了市公安局家属院,公路的路灯明亮,前面是光明一片,背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出门时,影子越拉越长,直至融入了黑暗之中。

王桥彻底与黑暗融为了一体,吕琪失去了爱人的踪影,心情灰暗起来。

在四楼的窗前,吕忠勇和妻子李艺正在往下窥。吕忠勇道:“小云接到传呼以后下楼的,她一般将传呼都放在床头柜上,刚才我看了看,床头柜上没有传呼,我敢肯定百分之一百是那位在广南打工的人到了。”李艺懊恼地道:“当初就不应该让她到广南,你们父女一个样,都是犟拐拐。我要下去找找,天这么黑,外面又不安全。”

当初吕琪到广南,主要原因就是吕忠勇涉黑被纪律机关和检察机关调查,“涉黑警察”这个名声让吕琪不愿意留在这个院子。吕忠勇总觉得亏欠了女儿,他拉住了李艺,道:“你到哪里去找?小云带着传呼,你给她打个传呼。”

李艺打完传呼,心神不定地道:“如果那个小伙子缠着吕琪,我们应该怎么办?”

吕忠勇又走到窗边,看着黑黑的窗外,道:“怎么办,凉拌。关键是我们要给小云找一个好工作,不再去广南,离开了那个环境,他们自然就成不了。”

李艺摇了摇头,道:“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无药医,小云很重感情,我担心她走不出这一段感情。”

两人议论了一会儿,防盗门传来开锁声,李艺快步来到门口,将拖鞋递给女儿,道:“这么晚,到哪里去了?”她发现女儿脸上犹有泪痕,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她正在说话,肩膀被丈夫拍了一下,吕忠勇用平静的声音道:“大家早点睡觉,明天姑姑要过来,她带了些消息过来。”

吕琪弯腰穿上拖鞋,问:“什么消息?”

吕忠勇道:“暂时保密,到时你就知道了。”

吕琪也没有心情打听到底是什么事情,洗漱完毕,坐在窗边,望着远处山坡上闪闪发亮的“巴州烟厂”大字,暗道:“不知我和王桥有没有结果,我真的好爱他。”

在巴州宾馆,王桥在临睡前,也站在窗前朝着公安局家属院望了望,他的心情与吕琪不一样,除了对女友的眷恋,更多是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

“王桥,在想什么?看你样子有心事?”杨红兵拿着香烟进来,打断了王桥的思绪。

王桥道:“胡思乱想。”他接过烟,点燃,轻轻地吸了一口。

王桥很想向杨红兵打听吕琪的下落,随即又想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这首经常念的诗,便将打听的念头摁死在肚子里。

晒着难得的冬日暖阳,王桥和杨红兵在阳台上天南海北地聊天。

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产生深浅不同的情谊。大部分情谊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忘,只有少数经过患难和呵护的友谊才能经受时间考验。王桥和杨红兵在学生时代就是无话不说的好友,平时经常来往,尽管毕业以后际遇各不相同,见面仍然相见甚欢,无话不聊。

杨红兵想起那天在复读班与小钟打赌的事,道:“你当真不打球了,我觉得不可思议。”

王桥仰面晒着太阳,道:“有所失才有所得,在复读班校园里我坚决不打球,免得打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读了大学有大把时间打球,不必急于一时。”

杨红兵道:“我被选到了巴州公安队,明年要参加巴州联赛,巴州教育系统到时也要组队。”

王桥道:“教育系统今天正在练兵,一中和二中在搞热身赛。但是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顺便作壁上观,甚至都不来看。高考即将到来,浪费时间可耻。”

杨红兵道:“蛮子居然连篮球都不打了,看来确实是高考拼了。”

此时,在巴州体育馆里,巴州一中篮球队正与巴州二中篮球队进行激烈交锋,两队实力接近,比分交错上升,引来阵阵喝彩声。刘沪、晏琳、田峰、蔡钳工都坐在一旁当拉拉队员。

激战之后,一中以3分优势取得胜利。

满身大汗的吴重斌来到场边以后,刘沪立刻就将准备好的矿泉水和毛巾递了过去,引得队友们一阵善意的嘲笑。

仰头喝了半瓶矿泉水,吴重斌浑身舒坦,道:“二楼正在搞巴州市十年体育成就展,我们学校去年校际运动会的照片有好几张,听说还有晏琳举牌子的那张。”

晏琳个子高,在校运动会上常常举牌子,举牌子是常事,能进入十年体育成就展就出乎意料。几人沿着侧面的楼梯上了二楼。二楼有个小厅,放着数排一米八高的展板,展板照片记录着巴州的体育成就。

展板照片质量颇佳,把人拍得很漂亮。晏琳很想看看自己在大照片上的模样,追着吴重斌问道:“我在哪里?”吴重斌耸耸肩膀,故意逗晏琳,道:“我只是听说,没有看到。你真臭美啊,照片上展板有什么了不起。”晏琳与吴重斌是从穿开裆裤起就认识的朋友,打嘴仗是常事,她马上反击道:“我是爱臭美,你打了这么多年篮球,就是上不了展板,这是水平问题。”

展板足有上百张,分成了好几个展厅,大家四下散开,各自乱看。

“晏琳,快来,你猜我看到了谁?”在左手侧的展厅里,传来了刘沪的尖叫声,引得众人侧目。

晏琳快步走过去,嗔怪道:“看见我的照片,也不至于叫得这么大声。”刘沪指着面前的照片,道:“不是你,是他。”

展板上大照片是球员带球上篮的特写,主角赫然是王桥,下面写着“第三届巴州高中篮球联赛最佳运动员王桥”。在照片上,王桥穿着球衣,脸上淌着汗珠,突破对手上篮时神情勇毅,甚至带着一丝狰狞,男子汉的气质扑面而来。

吴重斌、田峰、蔡钳工闻讯围了过来,照片如会施魔法一般,将几人定住。

随后,晏琳找到自己举着牌子的照片,与王桥那张带球上篮的照片相比,神情显得如此呆板。

在回学校的路上,吴重斌再三感叹:“我一直认为王桥不会打篮球,他长这么高的个子是浪费,没有想到这家伙深藏不露,居然是高中联赛最佳运动员,不可思议。”

晏琳道:“他这人是怪才,会许多乱七八糟的事,中午给我们煮了一盆酸菜黑鱼,水平不比专业厨师差。”

刘沪道:“以后搬到红旗厂办事处,要让王桥给我们做好吃的,我们都有口福了。”晏琳下意识就护着王桥,道:“功课这么紧,他哪里有时间给大家做饭?”刘沪道:“女生外向啊,现在胳膊肘就往外拐。”晏琳不示弱,道:“别说我,你也差不多。”

吴重斌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王桥年龄只比我们稍大,参加联赛时是在那个学校?”

晏琳道:“就是一中。”

吴重斌道:“不可能,在一中我肯定能认识。”

晏琳道:“他只读了半学期高中,就离校了。”

这一句话如重磅炸弹,将几个都弄得傻眼了。田峰道:“难怪他第一次考试只有九分。读了半学期高中就敢进复读班,我现在更佩服王桥了。”

吴重斌道:“和王桥比起来,我们确实有点汗颜。”

晏琳道:“这事要保密,你们几个别说出去。”

几个人原本是一路谈笑风声,得知此消息都变得有些沉默了。眼见着要到屡经血战的南桥头时,大家更是不由自主地噤声,加快了脚步。从南桥头走到了北桥头,大家这才明显松了一口气。

在东侧门,站着一对中年夫妇。吴重斌急走几步,道:“爸,妈,你们怎么来了?”吴照礼严肃地道:“考试完了,怎么还不回去?怎么又去打球了?”

晏琳等人纷纷上前与吴照礼夫妻打招呼,然后将吴重斌扔下,溜回学校。

吴重斌没有正面回答是否打篮球,道:“我们准备坐下午的班车回厂,两天后再来拿期末考试成绩。”

吴照礼身穿灰色西服,领带打得挺规整,上下打量着牛高马大的儿子,语重心长地道:“高考失败过一次,这是你的耻辱,知耻记耻才能有后勇,你不要轻易忘记高考失败的耻辱。‘特殊时期’前高考更难,你爸是全镇唯一大学生,老吴家总不能一代不如一代吧。”

一席话,将吴重斌的好心情完全弄掉了,低头看着鞋子,不语。

黄永芳打断了丈夫的话,道:“这次你爸要到zj出差,我请假跟着一起回去给你爷爷上坟。十年都没有回去了,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们来回要十来天,在春节后才能回来,你在家里好好学习,钱在抽屉里,平时到小食堂吃饭。”

听闻父母要回zj,吴重斌高兴得几乎跳出来,他强压着喜悦,道:“期末考试成绩还行。你们放心,这几天我会好好安排。”

夫妻俩反复叮嘱一番,到红旗厂办事处取行李。

将父母送至南桥头,吴重斌一溜烟地跑回来,迫不及待地将刘沪叫下楼,讲了这个好消息,又道:“王桥要在这里留两天,我想邀请他到厂里去玩,你有意见没有?”刘沪道:“我能有什么意见,最高兴的恐怕是晏琳,我上楼给她说这事,你去问王桥。”

吴重斌在文科班教室里找到也是刚进教室的王桥,道:“我猜你就在教室里。我父母刚到学校来找我,他们今天就回zj老家,家里没其他人。你和我们一起到厂里玩两天,然后一起到学校来拿成绩单。”

王桥道:“我想趁着这两天多读些书。”

吴重斌真诚地道:“好事不在忙上,辛苦了一学期,弦不能绷得太紧,适当放松,下学期才有力量进行百米冲刺。王桥老兄,我们红旗厂向你发出了诚挚邀请。”

巴州和昌东县之间有红星厂和红旗厂两家大型国有三线厂,这两个厂相隔较远,工厂子弟们相互间没有太多接触。能到另一家也是著名的三线厂去瞧一瞧,也是不错的,加上王桥离开父母很久了,并没有放假就一定急着回家的想法。

犹豫片刻,王桥道:“那好吧,我去。”

王桥道:“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刘建厂那一伙人,除了刘建厂以外,其他全部都被公安抓了。”

当得知刘建厂团伙意外覆灭时,吴重斌喜出望外,仰天大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起报销。”这一段话据说是元帅对某坏蛋的诅咒,这个诅咒语迅速成为广大人民群众遇到恶心事的安慰语,吴重斌经常听到厂里的知识分子说起此语,今天骤闻喜讯,熟悉的句子不经大脑便迸将出来。

笑过之后,吴重斌道:“王桥,你原来是第三届巴州高中篮球联赛的最佳运动员,藏得真深,半年都不摸一下篮球。别否认,巴州十年体育成就展上有你的照片。”

王桥嘿嘿笑道:“我的底子差,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否则拿什么来考大学。”

吴重斌感慨道:“你这种精神真值得我学习,不是恭维你,是真心的。”

得知王桥要同大家一起回厂的消息,最高兴的人莫过于晏琳,她原本想在回厂前将淡妆去掉,此时又拿出小镜子左涂右抹。

女生寝室在三楼,与二楼的男生寝室不过隔着一层楼板,这层楼板让男生有了咫尺天涯之感,曾有男生作出打油诗:“天下最绝望的事莫过于距离女生寝室只有三米距离,却永远走不上去。最期盼的是预制板突然垮掉,将最心爱的女同学摔到我的怀里。最凄惨的是女同学摔在怀里,预制板却砸在我的头顶。”

吴重斌在平时没有机会进入女生寝室,今日女生寝室人去楼空,吴重斌这才从二楼跨上了三楼。距离前一次踏上三楼,足足有半年之久。刘沪坐在床边用随身听听音乐,吴重斌帮着女友收拾着带回家的物品,两人说着肉麻的情话,生生将晏琳逼到走道上。

几人收拾妥当,一起下楼。

王桥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提着小布口袋,手里还拿着一本历史书。吴重斌道:“两天时间,用得着拿书吗?就算要看书,我家里多得很,晏琳住我楼下,也有。”

王桥道:“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我还是将书带上。”

晏琳身穿黑呢子大衣,手提旅行包,安静地站在小商店旁边,高挑漂亮,亭亭玉立。

对于男人来说,得到美女垂青是值得高兴的事情,王桥正值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青春期,喜欢和爱慕女人是一种不可阻挡的身体本能。↑,他时常处于矛盾旋涡之中,既想和晏琳走近,又思念着消失的恋人吕琪。

从看守所出来时,他痛苦地发现失去了吕琪,绝望地发现刻骨铭心的爱情随风而逝。随着与晏琳交往的加深,他发现自己对另一个女子的好感日益加深,这等同于对吕琪的背叛。想到背叛吕琪,他的内心受到痛苦煎熬。

步行到红旗厂办事处,买好晚班车票,六个青年男女站在简朴的候车室里谈天论地。

红旗厂距离城区有二十多公里,有乡镇客车要经过厂区。因为乡镇客车多是老旧的中巴车,红旗厂班车是气派的大客车,再加上乡镇客车只到厂门,厂门到最远的三车间几乎要步行半个小时。所以就算班车再挤,厂里职工也不愿自掉身价去坐又破又烂的乡镇客车。

坐班车的职工大多数穿着厂里的工作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他们说着带有口音的普通话,谈论的话题和厂里有关,从生产技术、工资奖金到家长里短。

红旗厂职工来自四面八方,sh、js、zj、sc、sd、hn、hb……基本上各个地方的人都有,大家交流起来都用带有地方口音的普通话,三十年来,这些语言融合起来,形成独特的红旗厂方言,大体以普通话为主体,吸收了江浙话和本土巴州话,翘舌音全部变成平舌,前鼻后鼻音不分。

红星厂和红旗厂的方言极为相似,但是又有区别,主要原因是红星厂sd人比例最高,红星普通话中有一股浓浓的sd腔。但是,两个厂方言总体是接近的。

王桥听着满屋红旗厂方言,感觉十分亲切。

六十年代,世界形势对我国不利,四面皆敌。严峻的国内外形势催生了国家三线建设的战略构想,全国划分为前线、中间地带和战略后方,简称为一线、二线和三线。

三线又分为大三线和小三线。大三线是指国内腹地以及西部崇山峻岭的广大地区,包括gz、yn、山南等省,加上京广线以西、长城以南的粤北、桂西北、湘西、鄂西等广大地区。这些地区距西南国土边界上千公里,离海岸线七百公里以上,分别有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太行山、大别山等连绵起伏的山脉作为天然屏障,是理想的战略后方。

从1964年开始,在“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时代号召下,四百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上千万次的农民建设者,在三个五年计划时间内,在全国建起了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

红旗厂、红星厂和共和国的历史交织在一起,支撑着共和国的工业,这是所有三线厂最感到骄傲的地方。只不过随着改革开放,骄傲一点一点被消解。

晏琳悄悄挪到王桥身边,道:“你一个人闷在这里,在想什么?”

王桥道:“红星厂如今效益不好,也要讨论搬迁方案,我希望能够搬到山南,这样更有利于发展。”

晏琳道:“我和你是有同感。现在包括红旗厂在内的大部分三线厂都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军转民说起容易,做起很难。大多数三线厂位于偏僻大山,习惯计划经济那一套,与市场基本隔绝,既无天时,也无地利,更无人和,要想自我拯救难上加难。红旗厂要搬到山南市,并不完全是由于巴州在土地问题上不松口,更关键的原因是想靠近最成熟的市场,获得更快捷的资讯信息。”她看着王桥聚精会神的模样,笑着解释道:“刚才这些都是我爸的观点,我只是顺手借用。”

王桥道:“这些三线厂里有这么多人才,国家投入这么大,如果再不采取果断措施,说不定就和世安机械厂一样亏死。在前些年,世安机械厂在巴州是除了三线厂以外的最好企业,结果现在世安厂成为黑社会成员的输送地。”

晏琳道:“红旗厂除了做一些军工外,军转民还没有做出好产品,即使搬到山南,能不能兴旺,谁都说不准。”

边聊天边等待,终于,标有红旗厂字迹的客车出现在办事处大门口,所有乘客都朝客车走了过去。晏琳道:“快点,别啰唆。”

王桥早就提好了包,道:“我明白,若是温良俭让,永远别想有位置。”

晏琳顿觉王桥是知音,抿嘴而笑道“厂里多数人都互相认识,若是恰好遇到一位熟人坐了你的位置,谁都不好意思把人叫起来。这就是熟人社会的弊病,规则让位于人情。等会儿你坐在靠过道的位置,谁也不认识你,除了老弱病残,不用起来让位。”

晏琳很诚实的小机灵将王桥逗笑了,他跟在晏琳后面,快步朝客车走去。

等车的人都抱着相近的心思,因为相熟不好意思甩开膀子挤,就在上车时使暗劲。王桥等人年轻力壮行动利索,上车时顺利坐到了自己的位置。

客车车厢宽敞,左边三人座,右边两人座,王桥和晏琳坐在一起。这是两人第一次坐得如此近,都小心保持着距离。过道上站满人,挤压着王桥向外的空间,在颠簸中,他和晏琳身体不可避免会有接触。若有若无的男人味道飘入晏琳鼻端,她原本以为自己会讨厌男人汗味,谁知喜欢上王桥以后,连其身上的汗水味道都觉得如此好闻。

王桥把随身带的历史书拿了出来,道:“我考你一个问题,八王之乱的主要内容?”晏琳正想与王桥聊聊天,加深相互之间的关系,没有想到旁边这人聪明过头就变成了榆木疙瘩,低声道:“别在车上考历史题,要被人笑话。”王桥环顾左右以后将书合上,道:“没有什么值得笑话。再考你一道题,什么是租庸调制?”晏琳哭笑不得地发出抗议道:“我拒绝回答问题,你就不会聊天吗?”

车内不断有人跟晏琳打招呼,让两人不敢过于靠近。

一个穿着厂服的中年妇女站在王桥身旁,道:“小晏,你在巴州一中读复读吧?今年高考肯定没有问题。听说你学的是文科,怎么去学文科?毕业之后没有什么好发展。”

红旗厂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车上至少站着或是坐着二三十个大学毕业生,听到中年妇女的话,目光朝晏琳看了过来。晏琳自尊心强,读复读班本身并不是光彩之事,她恨不得在车上凿个洞钻进去。

王桥听到此语反而释然,心道:“知识分子会和村民一样,都会做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事情,她难道不知道在公共场所问这个问题,会让晏琳感到尴尬吗?”

中年妇女兴致颇高,接连问了一串涉及隐私的问题,晏琳支支吾吾,言顾左右,被搞得很是尴尬。三十来分钟的行程,晏琳原本想和王桥好好聊天,没有想到中途杀出一个程咬金,把一段浪漫之旅弄成了尴尬之旅。

王桥没有想办法化解晏琳在车上的窘境,只是专注地看着窗外风景。三线厂大多建于山中,沿途风景不错,一湾清清河水沿着青山流淌,可以和红星厂的风景相媲美。

视线中终于出现位于青山脚下一座连着一座的房屋。

厂区大门是两根宽大的青砖柱子,砖质横梁上方是弧形铁架。青砖正面刷上红漆,左边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万岁”,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右边柱子,客车快速穿过大门,稳稳地停在车站上。

售票员站在门口,用红旗厂普通话道:“前站到了,请下车。”

售票员用普通话报站名,这是大城市公交车才有的服务。巴州大小客车十有八九不报站名,即使报站名都不是这种礼貌用语,售票员往往会恶爆爆地喊道:“到了,快点下车。早点干啥子去了,不走到门边来。”

从报站名的细节体会到三线厂不同于巴州本土的文明,这种文明是多年培养形成,最终成为一种生活习惯和行为模式。

吴重斌、王桥和晏琳在前站下了车,刘沪和田峰是二车间的,要在中站才下车,蔡钳工家住三车间,要在后站下车。前站到后站,车行时间至少要三十分钟。

站在前站向远处眺望,可见到连绵起伏的青山,郁郁苍苍,如一幅漂亮的山水画。厂区种满了高大的香樟树,香樟树之下是一排排青色砖房,砖房有超过五米的层高,门和窗都比普通民居宽大。

这是王桥熟悉的风景,一时之间让他有回到红星厂的感觉。

三人沿着香樟小道走上一个小山坡,坡顶有几幢白色楼房。吴重斌指着白色楼房道:“我家和晏琳家就在那幢带阳台的白楼里,这幢楼比较新,我们两家都是去年才入住。晏叔叔当了副厂长,恐怕不久以后就要搬进厂长楼。”

上了坡顶,能看到更远的风景。吴重斌介绍道:“那边是二车间,刘沪和田峰都在二车间的十五号楼。更远处才是三车间,蔡钳工家在三车间。六十年代修红旗厂时,为了战争需要,一车间、二车间、三车间都没有集中在一起,而是沿山布置,我们俗称为羊拉屎,这点摆一块,那点摆一块。从生产的角度来说,极大地增加了转运成本。”

王桥道:“红星厂也是差不多格局,区别是红星厂主要车间都在山洞里。”

吴重斌道:“听说一号洞大得很,什么时候去参观一下。”

王桥道:“进去不了,到现在都属于禁区。我是很小的时候进去过一次,现在回想不起来是什么原因进去的。”

从前站一路走过来,绝大多数楼上都有标语,白楼前面还有一幢青砖房子,在侧墙上写着“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的标语,标语有许多脱落,陈旧不堪。白楼前面的小院上挂着一副崭新的布制标语,内容是“大力加强社会治安防范工作”。

从不同的标语可以折射出时代的变迁,王桥看得津津有味,吴重斌等人则熟视无睹。

走到三楼,晏琳停下脚步,取出钥匙,道:“我家到了。”她迅速打开门,喊了几声,确定家里没有人,便用热辣的眼光瞧着王桥。

白楼房门都是厚实木门,没有城里时兴的防盗门。,走道干干净净,墙上没有常见的“开锁”“通下水道”等小广告。

王桥通过打开的房门瞧了瞧晏家房间陈设,与自己在红星厂的家里非常接近,风络高度统一。

晏琳道:“进来坐一坐”

吴重斌笑道:“算了,等会晏叔回来,会审讯我们的,难道你不怕。等会儿你上来玩,最好一起来吃晚饭。如果不方便,我让刘沪来找你。”

晏琳道:“吃过晚饭,我上来。”

从内心来说,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王桥留在自己家里,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父母下了班一定会回来;其次就是跟着王桥到五楼,但是回到厂里第一顿饭不在家里吃,实在不好在父母面前交代。

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王桥跟着吴重斌上了楼。

吴重斌家住五楼,家境殷实,客厅里摆着电视、冰箱、音响、vcd等电器,客厅一角摆着许多机械模型。吴重斌见王桥留意到这些模型,解释道:“这是红旗厂最早的产品模型,当年我爸是项目组最年轻的成员。他大学毕业以后就分配到红旗厂,三十年了。”

王桥发自内心赞了一句:“没有父辈那一代人的奉献,我们国家也不会有今天的成绩。”

吴重斌自嘲道:“当年我爸发傻,如果大学毕业不主动到大山沟,留到北京,我也就在北京出生长大。我爸的同学在部里当司局长都有好几个,他算混得最差的。他们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红旗厂还不是照样摇摇欲坠,细想起来,他们的奉献没有什么价值。”

王桥道:“拿现在的情况来评价当年的选择没有意义,我觉得不对。以前我听姐夫专门谈过这个问题,姐夫是局外人,反而看得很清楚,他说我们是大国,国家要崛起必须要有完备的工业体系。三线建设为我们国家建设了一个门类齐全的工业体系,包括一大批国家重要的钢铁、兵器、航空航天等工业。”

作为三线人的第二代,嘴里不停地抱怨三线,内心深处还是对父辈们所奋斗的一切感到无比自豪,吴重斌道:“你姐夫是做什么的?眼光挺牛啊。”

王桥神情黯淡地道:“我姐夫是北京大学的,在前一段海南房产垮掉时,生意失败,跳楼自杀了。”

吴重斌得知此情况,就不再深说这个话题,道:“别光顾着说,参观一下我的卧室。”

卧室甚小,估计不到十个平方,靠床边有一个书架,人文科学类的书籍很少,有整整三格《舰船知识》《兵器知识》等杂志,还有一格是足球和篮球杂志。

看到书架中的书,王桥体会到什么叫作潜移默化和传承。

吴重斌父亲是工科毕业,家里一大堆工科类书。

而自己的父亲酷爱文史,在父亲影响下,他从小读得最多的是人文类书,更准确地说是读了《三字经》《中国通史》等传统经典著作,对现代科技方面的知识接触仍然不多。他暗自觉得自己的知识结构有缺陷,得补上现代科技方面的知识。

参观完卧室,吴重斌打开客厅里冰箱,道:“冰箱没菜,我们到伙食团买点饭菜,厂里伙食团比学校好得多,不算太难吃。”

红旗厂厂区面积挺大,有好几个伙食团,距离白楼最近的伙食团是一食堂。一食堂外墙略显陈旧,内部陈设相当现代,有一排排类似于火车座位的就餐椅,透过大块的落地窗能看到无数绿色香樟树。

一食堂菜品丰富,在其中就餐的人多数是年轻人,年轻人大多数都带着知识分子特点,眼镜占了百分之八十,总体显得儒雅。

伙食团窗口分为两半,一半是以川菜为主的本地菜,另一半则是大杂烩,有北方馒头,也有汤圆和馄饨。菜品卖相不错,散发出阵阵香味。吴重斌要了蒜薹炒肉、卤肉、肉片汤,又到另一窗口买了几个北方馒头。

在走回白楼时,吴重斌在粮油食品供应站买了四瓶啤酒。

粮油供应站是以前的老店牌,实际上老站变成超市,与粮油供应完全没有关系。

粮油供应站外面,几个穿着蓝裤子、白球鞋的少年坐着自造的弹珠车从坡上滑下来,速度极快,惹来行人一阵呵斥。弹珠车是以弹珠为轮,上面装有方向盘和刹车,是红旗厂少年们最喜欢的玩具。

王桥看到熟悉的情景,不禁会心一笑。在红星厂弹珠是常见物,几乎每个男孩子都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弹珠车。他是在六岁时拥有第一台弹珠车,当时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同小伙伴们从一道斜坡往下俯冲,在俯冲中获得激情和欢乐。

两人端着饭菜上楼,边走边聊小时趣事。

吴重斌道:“我们这些三线厂都是军工企业,长期处于半封闭状态。小时候只能在厂里玩,三五成群滚铁环、打弹弓、赢烟盒、打泥巴仗,女孩子跳橡皮筋、丢沙包、踢毽子。读小学、中学以后我们就按照模型做轮船、飞机,女生就画画、弹琴。我们班上还有两个调皮男生,将停在厂房的小车开了出去。”

王桥笑道:“我们也差不多,童年时期父母根本没有精力管我们。我们天天在外面野玩,上树捉鸟,下河捉鱼,稍长大就打架斗殴。我最痛苦的事情是还在父亲要求下读《三字经》,写毛笔字。”

吴重斌道:“难道你能写一笔这么漂亮的毛笔字,这在我们三线厂子弟中还不多见。”

在客厅摆好饭菜,打开啤酒,正在吃吃喝喝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晏琳进门见到桌上饭菜,道:“我就知道你们要去食堂打饭菜,这里有香肠和舌头,家里才做的,给你们煮上。”

厨房有免费煤气供应,轻扭开关就能打燃火,非常方便。晏琳从小就出没于吴家,一点没有把自己当作外人,利索地煮上香肠,回头对王桥道:“我小时候经常到吴重斌家里吃饭,要说青梅竹马,我和吴重斌还真算。”

吴重斌开玩笑道:“就是因为太熟,像兄妹一样,不好下手。”

“你想找打。”晏琳微红着脸,扬了扬手里的汤瓢,道,“今天晚上有舞会,我们去跳舞。”

红旗厂舞会办了四五年,灯光较为明亮,没有社会舞厅的乌烟瘴气,厂里读高中的子弟经常结伴前往,家长并没有严格控制。当然,没有受到严格控制和支持是两个概念,总体来说高中生到舞厅还是很少。

“我还从来没有在厂里舞厅跳过舞。”王桥离开红星厂才上高一,对男女之事懵懂得很,疯狂地迷恋打篮球,提起跳舞总是嗤之以鼻,等到性意识猛然觉醒时已经离开了厂区,到了广南。

吴重斌会错了意,以为王桥不会跳舞,道:“跳舞很简单,本质上是跟着音乐节奏走路,晚上让晏琳教你。”

晏琳惊讶地道:“你不会跳舞?”不等王桥回答,道:“终于有你不会的事情了,否则我都要自卑。”

王桥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

晏琳煮好香肠和舌头,切好后摆了个造型别致的拼盘,放到桌前,道:“我父母要回家了。等会儿你们别喝酒,弄得臭烘烘的,本女子有拒绝的权利。”她在客厅里坐了几分钟就下楼回家,在客厅给刘沪打电话约定了见面时间,然后在卧室里细细地对镜贴花黄。

七点半,吴重斌、王桥、田峰在舞厅门口与刘沪、晏琳见面。蔡钳工家里管理甚严,基本上不准外出,大家都知道此规矩,也就没有邀请他。

红旗厂舞厅装饰得还行,挂了几个旋转灯,有厂里青年工人组建的乐队伴奏,主唱是红旗厂的十佳歌手。走进舞厅以后,王桥见到满屋美女,但是气氛温馨纯正,与广南社会上的舞厅不一样。

旋转灯光下,一个个美貌且有气质的女子如彩蝶一般在池中飞舞,让他觉得赏欣悦目。

这此年来,王桥一直生活在艰苦和动荡之中,很少享受美好的生活。站在红旗厂舞厅里,看着无数漂亮温柔且知性的女子随着音乐起舞,这种快乐幸福的生活让他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晏琳见王桥表情凝重地傻站着,道:“王桥,要有点绅士风度,主动请女士跳舞。”

王桥这才上前邀请晏琳。

晏琳嫣然一笑,道:“你真没有跳过舞吗?我来教你。如果踩坏我的鞋,要照价赔偿。”

吕琪离开以后,王桥再也没有与女人亲密接触,在音乐声中,他左手握着晏琳的手,右手扶着其腰,面对面距离不足十厘米,年轻女性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弄得他心潮澎湃。

“对不起,踩着你的脚了。”王桥以前在广南跳舞都是跳比较简单的舞步,但是红旗厂舞厅流行跳技术性强的华尔兹。跳了几步,便踩到了晏琳的脚。

“好痛,你轻点。别紧张,踩着音乐节奏。”

“对不起,又踩着你了。”

“看来你真要赔鞋子。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是高手,终于找到不擅长的事。”

“你太高看我了。”

每当一曲罢,王桥和晏琳跳到哪里便在哪里停下,自然而然地与田峰、刘沪和吴重斌分开。晏琳有意躲到灯光黑暗处,这样可以躲过熟人眼光,专心与王桥跳舞。

“你别旋转,帮我挡一下。,”晏琳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低头将脸埋在王桥肩膀处。过了一会儿,她才将头抬起来,恢复了正常姿势,解释道:“刚才看到以前的同学,他去年考上大学,我不想和他见面。”

多数复读班同学不愿意和高考上榜的同学交往,免得受刺激,王桥理解晏琳的行为,道:“今年你一定能考个好大学。”

晏琳道:“但愿吧,高考的事情谁也说不清。”

跳到三四曲,王桥舞步渐渐能够踩准华尔兹的节奏,虽然生涩,已经不踩脚了。舞池人多,在快速移动穿梭中,两人难免会有身体接触。每一次碰撞,都让晏琳心里如一头小鹿在跃动。她和王桥的关系处于窗户纸将破又未破阶段,暧昧是一种别样幸福。

王桥感受到晏琳柔软的腰肢、细腻的皮肤、香喷喷的气味,一时迷醉于其中。灯红酒绿的幸福场景更加坚定了他发奋图强的决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要想与以前的旧生活彻底告别,一定要咬牙坚持,考上大学。”

中场休息时,王桥、晏琳与吴重斌、刘沪在场中相遇,田峰形只影单,早就不知跑到哪个角落。下半场第一曲,晏琳和吴重斌跳了一曲,刘沪主动邀请了王桥,交换舞伴后,四人皆找不到感觉,下一曲便不再交换。

舞会最后一曲是《难忘今宵》,这是红旗厂的固定曲目,自舞厅开始营业以来就没有变过。晏琳跳了一个通场,一曲都没有落下,她丝毫未感到疲惫,反而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走出舞厅,晏琳主动提出建议:“我们到操场走走,时间还不晚。”

吴重斌问:“回家晚了,晏叔和肖阿姨不管你?”

晏琳道:“他知道我和你、刘沪在一起,没关系。”

吴重斌开玩笑道:“你这是透支晏叔对我的信任,透支过多,以后无法掩护你。”

红旗厂四处都是高大的香樟树,这些香樟树和红旗厂的历史一样长,三十年过去,小树苗长得比水桶还要粗。沿着栽满香樟的小道行走,吴重斌、刘沪牵着手,晏琳和王桥并排而行,不时会遇上相拥着的亲密情侣。

足球场周围是一圈石梯子,在夜色下几乎泛着冷清清的白光。王桥见晏琳站在最上面石梯不往下走,主动伸出了手。

晏琳其实非常熟悉这些石梯子,她是故意站着不动,等着王桥显示男子汉的绅士风度。

小计谋得逞后,晏琳发出会心微笑,握着王桥宽大温暖的手掌,走下石梯,来到足球场。

红旗厂位于连绵青山的腹地,有小河在山脚流过,空气清新,生态良好,操场上有无数的萤火虫翩翩飞舞,犹如世外桃源一般。刘沪童心大起,提议道:“我们去捉萤火虫。”

这是小孩子爱玩的游戏,恋爱中的人往往愿意将智商和兴趣降至与小孩为伍。晏琳热烈响应道:“好啊,我们捉萤火虫,捉的时候小心一点,别弄伤了这些小家伙。”

两个女子便在足球场上追逐着萤火虫。足球场上没有灯光,只有远处从香樟树叶子间射出的隐约路灯光线。吴重斌忠心耿耿地跟在刘沪身后,担任黑暗足球场上的护花使者。

晏琳追了一会儿,与刘沪和吴重斌渐行渐远,她对在自己身后的王桥道:“王桥,帮我捉萤火虫。”

在黑夜掩护下,王桥彻底放松心情,将严肃和沉重暂时丢在一边,追随着空中闪烁的小精灵舞动的身影,不知不觉从球场边上追到最远处的球门框。

王桥小心翼翼地合拢着手掌,道:“我捉到一只。”

晏琳凑了过来,叮嘱道:“你轻点,别伤着萤火虫。这个小家伙非常脆弱,稍不注意就要弄伤。”

王桥让手指间漏出一个小缝,让晏琳能凑近看里面的小小冷光。晏琳惊喜地道:“你还真捉到了,我看一眼就把它放了吧,让它自由飞翔。”

晏琳凑在王桥手指间看了一眼,额头轻轻碰在了王桥手掌上,然后抬头温柔地道:“我看到了,让它自由吧。”

王桥张开手掌,掌中萤火虫便腾空而起,飞快地逃离了球门框。萤火虫飞走,刘沪和吴重斌隐入黑暗之中,偌大的球场仿佛只剩下王桥和晏琳两个人。两人在黑暗中相向而对,呼吸声可闻,两人的手不经意碰到。

然后,拥抱在一起。

相拥刹那间,王桥心生出一种罪恶感,拥抱晏琳就是对吕琪的背叛。怀中女子漂亮爽朗,知书达理,让他不由得心生好感。他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强烈的性欲战胜了罪恶感。

晏琳将头靠在王桥宽厚的肩膀上,尽情地嗅着让人迷醉的男人味道,倾听着男人胸腔发出的有力跳动声,竭力想让自己心跳与这个男人的心跳同步。此时,她觉得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拥抱时,身体不由自主地生出强烈反应,王桥让身体稍稍前倾,屁股朝后微抬,这样才能确保下体不会触碰到晏琳。这种姿势顾了下面却顾不了上面,两人前胸接触得更加紧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晏琳胸前的饱满。

王桥伸手轻轻拂了拂晏琳散乱的长发,手指触摸到水嫩光滑的肌肤后,他低下头轻轻地吻着晏琳的脸颊。

晏琳羞涩地抬起头,嘴唇被另一个嘴唇碰到。

感受到男人的温热舌头和坚硬牙齿,晏琳浑身发软,身体直往下坠,整个人要依靠对方的支撑才能站立。良久,她的力气稍稍恢复,试着回应对方。在书中看过无数回亲吻的情节,事到临头方知书中知识完全靠不住,她笨拙地用舌头和对方的舌头纠缠在一起,这种方法到底是否是真正的接吻,她暗自有一些疑虑。

当嘴唇稍微分开时,她双手抱着王桥的脖子,道:“王桥,我爱你。”

王桥紧紧抱着晏琳,猛烈地亲吻着。但是,他没有说话。

正在热情亲吻时,身边传来脚步声和用力的咳嗽声,王桥和晏琳赶紧分开,过了一会儿,声音消失。王桥道:“吴重斌和刘沪?”晏琳回想刚才情景,羞得满脸通红,道:“不是他们,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操场散步。我们去找刘沪。”

拥抱之后,两人之间的那层薄薄窗户纸被捅开,大大方方牵着手,沿着球场寻找刘、孔二人。

吴重斌和刘沪熟悉足球场的每一个角落,捉了一会儿萤火虫,他们选了一个黑暗角落依偎在一起。借着隐约的路灯光,他们能看到王桥和晏琳牵着手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刘沪指着隐约身影,惊叹道:“他们牵手了。”

吴重斌低声笑道:“干柴遇烈火,不燃才怪。”他看到东张西望的两人即将离开,站了出来道:“我们在这。”

两对恋人在足球场站了一会儿,时间渐晚,沿着石梯子走上公路。公路上,灯光透过香樟树叶射过来,光线足以看清人脸,晏琳和刘沪不约而同将握着的手松开。在走回白楼的路途中,传来了清脆的女子笑声,笑声中满是欢娱,如迎接春天到来的小鸟歌唱。

美好时光总是异常短暂,眼见着时间到晚上十一点,四人必须回家。吴重斌骑着女式自行车,护送刘沪回家。

和王桥一起等待吴重斌归来的这段时间既甜蜜又短暂,站在黑暗角落享受甜蜜爱情的晏琳最不希望看到吴重斌的身影,可是这个身影很快出现在眼前,三人只能回白楼。

在上坡时,吴重斌道:“王桥,你的理想是什么?”

王桥道:“理想随着时间在变化,小时候最想开大卡车,后来想当文学家,还想当医生。到了现在反而失去了方向,考上大学再说理想的事情。你的理想是什么?”

吴重斌道:“我最大的梦想是当航空母舰的舰长,驰骋在太平洋上,所以最想读完大学参军,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指挥学院学习。”

晏琳在旁边笑道:“你参军,刘沪怎么办?”

吴重斌满脸苦恼,不停摇头。

上了白楼,王桥和吴重斌在客厅里喝着茶水,吴重斌郑重地道:“我和晏琳从小在一起长大,她心地善良又聪明,是个好女子,衷心祝福你们。她从小生活的条件比较好,在爱情上更是理想主义者,希望你能珍惜。”

王桥心中五味杂陈,沉默片刻地道:“我会的。”

吴重斌发觉王桥从足球场回来便心神不宁,只认为他是兴奋过度,他将电视打开,道:“厂里24小时供气,你先洗澡,我再洗。”

“那我先洗。”王桥将塑料袋里的内裤拿出来。父亲王永德从小家教甚严,从小就要求王家子弟每天洗澡,他形成了外出带换洗内衣的习惯。

红旗厂的人24小时供气供电,每个家庭都有非常方便的淋浴设备,多数人养成勤洗澡的好习惯。厂里的人最瞧不起巴州本地人在冬天长期不洗澡,经常拿这事当笑话。厂里女子宁愿挤厂车也不愿意坐乡镇客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受不了车里的酸臭。

红星厂和红旗厂是一个性质的企业,也是二十四小时供气。因为同属一个战壕,吴重斌和晏琳等人没有障碍地接纳了王桥。

到王桥进入浴室以后,吴重斌将电视换到音乐频道,电视里恰好传出赵传的歌。

“……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

赵传是一个其貌不扬的歌手,他的歌能流行自然有独到之处,感染力很强。歌声透过密封并不严的木门,传进浴室,如针一般刺进王桥的耳膜。他仰头迎着热水,闭眼任由热水冲击。

“与晏琳谈恋爱,就是对吕琪的背叛。”此念头在王桥脑中总是挥之不去,他真切地感到终于要失去吕琪,不仅是从形式上失去,而且是从实质上失去。

“我为什么要接受晏琳,难道就这样将吕琪抛到一边?做出这种事,我还是男人吗?我就是贪恋女人的薄情男子!”

另一个声音又在为自己辩护:“吕琪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失去联系,如今肯定过着美好的生活,早就将我忘到了一边,难道还要永远等她吗?”

“是她先变心,而不是我。我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晏琳是个好女孩,爽朗,漂亮。如果说一点都不喜欢她,那是假话。”

赵传的歌声结束很久,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的王桥才从浴室出来。

吴重斌指了指桌上的薄饼,道:“这是晏琳刚送上来的,他们家的特色食品,我从小就喜欢吃。好多年没有吃过了,今天是搭了王桥的顺风车。四块饼,我们一人两块。”

吴重斌洗澡时,王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在舞厅跳了全场,又在足球场追捉萤火虫,再痛快地洗了热水澡,肚里存货早就一扫而空。放在茶几上的薄饼散发着强大的不可一世的吸引力,他原本想等着吴重斌一起享用薄饼,等了一会儿,终于伸出了手。

外壳坚硬的薄饼内藏鲜美的肉馅,咬一口,唇齿生香,王桥几乎是一口气将两张薄饼吃完,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抵御女色也就罢了,居然连美食亦无法抵抗。”他给出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这或许是看守所的后遗症。”

夜晚,王桥做了无数个梦。

无数个梦杂乱无章,人物、时间、事件全部混在一起。在梦中,王桥在看守所209室里坐板,听到门外传来咣咣的饭车声音,门上小窗打开后,露出吕琪的脸。吕琪面有戚容,似笑非笑,嘴里说着什么。王桥急于听清楚吕琪的话,从床上站了起来。一个白脸汉子从背后重重地一拳打在背上。王桥顾不得追赶吕琪,与白脸汉子厮打起来。等到他追出看守所时,吕琪上了一辆小车。王桥奋力追赶小车,小车越来越远,最终绝尘而去。他猛地冲进看守所,想和白脸汉子算账,在走进看守所时,见到晏琳站在看守所门口。

从梦中醒来以后,王桥睡意全无,披了外衣,推开窗。冷风从黑暗的夜里猛地扑了进来,让其头脑瞬间清醒。从五楼窗台往下看,窗外是一排排整齐的高大香樟树,灯光孤独地从树叶间穿出来,整个红旗厂陷入沉睡之中。他脑子里涌出“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的旋律,旋律一遍一遍重复,在脑中回响。

六点整,大喇叭开始广播。六点半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随后是红旗厂新闻,播完新闻便是轻音乐。

吴重斌走出客厅时,见王桥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客厅窗边,打着哈欠问道:“起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

王桥道:“每天都是这个时候起床,习惯了。而且广播声音这么响,想睡都睡不了。”

吴重斌与王桥并排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匆匆行人,道:“从我记事起的那一天起,广播就是六点钟开始。很多三线厂都曾经实行过军事化管理,延续下来的传统很难改,等到传统改变,就说明厂子要出问题。”

红旗厂厂区内散发着独特气息,这让王桥觉得格外亲切,道:“红旗厂在这里几十年,早就生根发芽,说搬走就搬走,我这个外人都觉得无比惋惜。”

吴重斌拍着窗台,道:“大势所趋,厂里上万职工,加上家属至少两万人以上,我们面临的是生存问题。虽有不舍,也得毅然而行,这是全厂共识。我敢肯定,红星厂搬迁也是迟早的事情。”

“也许吧。”王桥体会到吴重斌话语中的一丝悲壮。

吴重斌认真听着音乐,过了半晌才道:“你今天不要复习了,等会儿吃碗牛肉面,我们去灯光球场打篮球。不在学校,你总可以摸篮球了吧。”

昨天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王桥增添了无比烦恼,心中矛盾得紧,很想去篮球场发泄积压在胸腹的郁气,道:“打篮球,和谁打?”

吴重斌道:“厂里建有一个室内球场,聚了一群年轻人每天打球,星期天经常从早上打到下午。这帮人水平都不错,打起来很过瘾。”

王桥晃动着手腕,道:“好久没有正儿八经打篮球,手生了。”

吴重斌道:“打篮球和骑自行车一样,学会就忘不了,联赛最佳球员还怕打坝坝球?他们一般都是分队打半场。晏琳的爸妈在厂里,她不能随意出来。走吧,去球场过把瘾。”

吴重斌是主人家,诚心诚意邀请打球,王桥没有再拒绝,道:“好吧,我们去打篮球,痛痛快快玩半天。”

吴重斌从衣柜里取了两套球衣和球鞋,装进手提袋里。洗漱完毕后,两人下楼吃牛肉面,再到室内球场。

红旗厂的室内球场聚了五六个小伙子,他们戴着护膝、护腕等装备,穿着印有一车间或二车间的背心短裤,身上热腾腾地冒着汗水。

吴重斌与小伙子们打过招呼,便和王桥一起换上印着一分厂字样的球衣。

在换衣时,吴重斌解释道:“红旗厂下辖有四个车间,还有学校、医院等四个直属单位,八个单位都有篮球队,最强的是一、二车间,每次都能打进决赛,互有输赢,互相都不服气,经常在场下较量。我爸以前在一车间,我经常参加一车间球队,几件球衣都是一车间的。”

两人身高相似,王桥穿着球衣很合身。

陆续有人提着篮球进入场内,场上有十来个人,打半场人数显然多了,一车间绰号叫段工的球迷提议道:“上次输给二车间,你们赢得侥幸,我们不服气,今天一、二车间来了不少人,敢不敢来打一个全场?谁输谁请客。”

打球有彩头,大伙才有拼抢的劲头,这帮子年轻人精力旺盛得没有边,哄然响应。二车间的人更是纷纷迎战,一个比王桥还要高上一头的壮汉老柴道:“来就来,今天这场球一车间还是得输。”

段工将穿着一车间球服的队员叫到身边,道:“今天一车间加班,主力没有到齐,小孔要参战。”他依次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到瘦高的王桥身上。

吴重斌介绍道:“这是我的同学王桥,第三届……”他正准备介绍王桥是巴州篮球联赛的最佳球员时,见到王桥冲着自己摇头,将嘴边的话压了回去。

王桥抱着可打可不打的态度,将外套披在身上,等着段工选择。

段工道:“你能打什么位置?”

王桥老老实实地道:“什么位置都可以。”

段工听其所言,觉得他在吹牛,道:“今天二车间的有两个厂队的,水平不错。你个子高,就打大前锋,吴重斌打中锋,我打组织后卫。”

他将几个队员召集在一起,三言两语作了布置,然后开始练球。王桥没有想到一场临时起意的比赛会搞得如此正规,和红星厂正式篮球比赛差不多。从看守所到复读班,他一直没有打过正式篮球比赛,今天来到红旗厂,在新环境下埋在心底的篮球热情被完全释放出来。

经过短暂练球,手感迅速恢复,段工见到王桥的动作,对吴重斌道:“你这个同学打得还行,今天就算输,也要力争输得不难看。”

工会裁判被叫来以后,随着一声哨响,两边队员列队进场,单手上举,互喊“向一车间学习”“向二车间学习”。

裁判将手中球抛出,吴重斌反应灵敏,腾空而起,将篮球朝王桥方向拍去。王桥如炮弹一样高高跃起,在空中将篮球截住,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晃过身前队手,直奔对方篮下。此时刚刚开战,大家体力甚好,二车间的人在后面穷追不舍。王桥速度极快,到篮前轻轻一勾,篮球入网。

观战的一车间工人都轰然叫好。

吴重斌自从知道王桥曾经是最佳球员,便明白王桥打球水平应该不低,只是没有想到其进攻如此犀利,不禁站在球场上道:“这个王桥,在学校还是真是稳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