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维民不时的看着时间,眼看着一个小时过去了,仍然不见赵中和回来。他想了想,拨通了辜幸文的电话。

 “…辜政委吗?我是罗维民。”

 “我听出来了。”辜幸文的嗓音依旧是那么冷峻和生硬。

 “我是想知道,赵中和是不是还在你那儿?”罗维民说得小心翼翼。

 “是。”

 原来赵中和一直在辜政委那里!怎么会这么长时间?“辜政委,我已经问过单昆科长了,他说他根本没有让赵中和交接武器库的钥匙。”

 “我知道了。”

 罗维民不禁有些发愣,从辜幸文的话音里,他几乎听不出任何暗示。“…辜政委,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就这么一直在办公室里等着?”

 “我已经给你说过了,你清楚你现在应该去做什么。”

 罗维民一愣,紧接着有些吃惊地“辜政委,我明白了!”

 “有情况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罗维民本想再说句什么,但辜幸文的电话已经挂断了。

 罗维民使劲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你真他妈的笨!”

 他把桌子上晾着的开水,咕嘟咕嘟几口吞下去,没用一分钟的时间,就锁好了所有的抽屉和办公室大门,然后一溜烟地向五中队禁闭室跑去。

 对王国炎的讯问仍在有条不紊,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罗维民长出了一口气,真是有惊无险,总算没误了大事。

 他迅速地看了看已经记录下来的内容,王国炎截止到现在,仍没有交代像1·13杀人抢劫那样的大案。尽管现在交代出来的那些东西已让人感到惊心动魄了,但只要你细心一琢磨,就会发现王国炎并没有交代出足以让那些人陷入死地的东西。他仍在试探,仍是在刺激,仍是在威胁,但也仍有所保留,仍然在给那些人一个尚能挽回,还可以“翻然悔悟”的机会,仍在显示着一个他一直在保护着那些人的信息…

 王国炎还在等待。等待着那些人的举动和表示。王国炎的脑子很清醒。

 要想让他尽快交代出那些重大的案情来,一个得有时间,时间越长,他的逆反情绪和轻狂心理就会越强烈,全盘交代的可能性才会越大;再一个就是得想办法让他的情绪激怒起来,只有在他极为愤恨,极为狂暴,情绪躁动得无以自制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会使他把那些本不想说出来的东西在一怒之下和盘托出。

 罗维民再次看了看表,时间越来越急迫,也越来越少了。必须尽快地让王国炎开始交代那些更为重大的余罪,否则随时出现一个小小的问题,就会让这次行动功亏一赏。

 他悄悄同魏德华商量了商量,然后又同另外几个人达成了共识。等到一个问题快要结束时,便由罗维民开始讯问。

 “王国炎!”罗维民猛地一声断喝“请你放明白点,不要一直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搪塞我们!自己做事自己当,你的问题其实我们早已掌握了,现在就只看你的态度怎么样!你说你是一条汉子,敢作敢为,死而无悔吗?平时你自吹自擂的英雄气概都跑哪儿去了!到现在了你还在那里负隅顽抗,企图蒙混过关,你以为还会有什么人来救你吗!告诉你,你好好看看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既然我们来到这儿,就是要把你的事情一查到底的!不要再存有什么侥幸心理,只有老实交代,低头认罪,才是你的唯一出路!王国炎!听明白了没有?”说到这里,罗维民的话锋陡然一转“当然,你有权保持沉默,也有权拒绝回答的,但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你所说的这一切都将成为你的供证!何去何从,由你选择,这也一样是你的权力!”

 王国炎像是被打懵了一样,一时痴痴地呆在那里。

 也许这一番话真把他给闹懵了,弄傻了。老实说,罗维民的这番话还真像那么回事。既不像咋呼,也不像要挟,更不像哄骗,告诉他不要有什么侥幸心理,其实处处都能让他产生那么一点儿侥幸心理,以致会让他感到这些人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有力量,能够置他于死地。

 大概也就是那么十几秒钟的时间,王国炎猛然间像头斗牛似的怒吼了起来:“放你妈的屁!你们一个个都算个什么东西!老子什么时候自吹自擂了!什么时候哄过你们这些王八蛋!好汉做事好汉当,老子还会怕了你们这些东西!妈了个X…”

 “王国炎!端正态度!如实交代问题!”罗维民毫不示弱。声色俱厉,怒不可遏。“再不老实就让人把你捆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要是再不老实,你清楚等待你的会是什么下场!告诉你,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只凭你现在交代出来的这些问题,判你十次死刑也足够了!你要是再这么出言不逊,蛮横无理,我们现在就可以把你带出监狱,把你重新押进看守所去!到了看守所你再交代,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性质也完全不一样了,对这一点你比我们更清楚…”

 王国炎顿时又呆在了那里。如果说上一次发呆是没想到的话,这一次发呆则可能是真正地被震撼了。是的,看你他妈的傻不傻,交代了半天,别人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就你一个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等到人家真的把你重新弄回看守所,重新起诉到检察院,然后再等到法院重新判决时,可就再也不会是过去的死缓了,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给你减刑了。到了那时,你就是想早点死都由不得你了。今非昔比,此一时,彼一时,今天的王国炎可远不是过去的王国炎了。过去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拼命保你,而今天则每一个人几乎都在盼着你早死快死。他们过去可以让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不再追究你的案子,今天也同样可以让人不再追究你别的余罪,只需到此为止,就足以让你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不复存在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国炎再次怒吼了起来:

 “我操你们妈!老子什么时候怕过你们这些狗日的!告诉你们,老子干过的大案多了!老子杀过的人让你们数都数不过来!跟着老子杀人的那些人,说出来能把你们吓死…”

 下午将近6点时,何波接到了省城史元杰的电话。

 史元杰第一个告诉何波的情况是,省城像样一点的医院,他让人找遍了,始终没有发现赵中和的妻子和孩子曾经来这些医院看过病。几乎可以肯定,如果赵中和的孩子确实被诊断为“血小板减少”之类的大病重病,那他的妻子和孩子现在绝不会住在省城的医院。可能只有两个,一个是没病,已经回去了;一个是大病,大概是到北京或上海那些大医院去了。

 第二个告诉何波的情况是,史元杰刚才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紧急电话,说是局里有一个突发案件,涉及到东关镇派出所和东关村的几个村民,必须让局领导亲自去现场处理。而他现在在数百里之外,魏德华在古城监狱也抽不出身来,看何波是不是可以在公安处找个领导去一趟。据他们说是一个很要紧的案于,如果领导不去,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何波想了想,没做太多的考虑便答应了下来。

 东关村在此时此刻会有什么要紧的案子呢?

 何波给刑侦科打了个电话,值班的只有一个刑警队的副队长。本想让他带两个人去,考虑了考虑,既然是要求公安机关的领导去,那就还是自己亲自去一趟稳妥。还带不带人呢?还是到了那儿再说吧。如果需要,再打电话叫人不迟。

 副队长姓李,不大爱说话,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何波满脑子都还是王国炎的那些事,一直等到到了东关镇派出所时,才明白了自己来的实在有些轻率仓促了。

 东关村治保副主任范小四今天凌晨4点因工地失窃,带着他的庞大的治安联防队,抓获了8个偷窃的村民。除了一个是本村村民外,其余的则是附近邻村的村民和外地来城里打工的临时住户。他们偷窃的东西其实是一种最常见的东西:饲料,而且从严格意义上讲并不能称为偷窃。

 范小四所管理的车队晚上给村里的猪场拉饲料,这些饲料其实是一种带渣的粗玉米面。汽车行驶到离工地不远的地方时,由于路面凹凸不平,从卡车里甩出了十几袋子饲料。由于司机发现得晚,当他发觉时,那些掉下来的饲料,已经差不多全被附近的住户扛光了。

 可能是由于白天的“闹事”让刚刚葬了父亲的治保主任胡大高仍在耿耿于怀,咬牙切齿,于是就立刻让治保副主任范小四率领大队人马全力破案。

 范小四的破案手段原始而又高效,他们带人来到了丢失饲料的地方,立刻就开始了大规模的所谓的“排查”对那些嫌疑对象,他们一律采取一种办法,就是把人绑在给牲口灌药的木桩上,一瓢接一瓢地往嘴里灌满是蛆虫的大粪。所以没用多久,便“查出”了一个附近的真正的偷窃者。在这个偷窃者身上几乎没费什么气力,就让他魂飞魄散,心胆俱裂地把那些“同伙”和“余罪”全都老老实实地招供了出来。

 范小四顺藤摸瓜,抓住一个,便把这个偷窃者脱光了衣服,然后在偷窃者的胸口上写上两个大字:窃贼,在背上写上两个大字:小偷。一边让他们把偷来的东西顶在头上,一边让他们站在路灯下示众亮相。

 但当这些由范小四率领的治保队员在抓东关村的那个村民时,可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由于昨天治保主任胡大高给他那真正当了一辈子窃贼的父亲强行举行葬礼的缘故,于是便遭到了余怒未息,怨人骨髓的村民们的又一次集体抵抗。他们可能是已经了解到了范小四刚才的那些“所作所为”所以还没等到他们进村时,便再次在村口堵住了他们。

 村民们这次夜里的行动比白天的行动毫不逊色,拿着撅头、铁铲、火铳,除了各种各样的手电筒外,甚至还有人点起了在过去的年代里才会用的火把!而且几乎整个村里的强壮劳力全都站了出来!

 范小四尽管有恃无恐,但当他面对着如此众多怒目而视的村民时,一时也没了主意。目瞪口呆了半天,只好用手机给他的主子治保主任胡大高打电话。也许是胡大高的主意,范小四在给胡大高打完电话后,立刻派人到东关镇派出所报了案,并要求派出所立刻派人来查案破案。

 当时已经是早晨6点多,天已经大亮了。在派出所没有来人以前,双方一直就这么僵持着,对峙着。

 上午8点多时,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在一些村民的举报下,虽然经过详细的调查和耐心的说服,那些“偷窃者”竟然无一人承认自己曾受到过不公正的惩罚和虐待,都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确实有罪,确实偷了东西,心甘情愿,罪有应得地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

 当两个民警要求到东关村调查一下那个“偷窃者”时,却再次遭到了村民们的强烈抵制和拒绝。

 民警在中午时分撤了回去,但东关村的治安队却始终没有撤,他们一方面仍然一直跟村民们僵持着,另一方面则一直催促派出所派人来继续调查,并扬言如果派出所不彻底解决这一“团伙盗窃”案,由此而引发的一切后果,只能由派出所来承担责任。他们不仅给派出所频频报案,而且还频频不断向市公安局反映,向镇党委镇政府,市委市政府反映,说像类似的“团伙盗窃”案,在这里曾多次发生,当地派出所从来都不重视和认真对待,这种愈演愈烈的犯罪行为已经对当地经济的发展构成了严重威胁和极大危害,如果再不及时严肃处理,后果将不堪设想,等等等等。

 市政府,镇政府的领导,可能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团伙盗窃”大案,于是也不断地给市公安局和镇派出所打电话,要求他们迅速查清此事,并责令他们限期汇报。

 市局局长史元杰此时正在省城,市局副局长魏德华此时则正在监狱,根本无法脱身,而市局知道他们行踪的人又很少,尤其是不知道他们的局长此时此刻竟远在省城。所以史元杰的手机便不断地接到各种各样的电话,甚至连魏德华也接连不断地给他打来电话。

 史元杰和魏德华并不很清楚究竟出了什么样的案子,特别是又是出在东关村这个敏感的地方,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什么救急的办法,于是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何波,请他临时派人到现场处理一下情况,只要能暂时把事情压下去就行,别的一切都等他回去后再说。

 何波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一个“盗窃”案,面对着这些猖獗的恶势力,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发起火来。简直狗仗人势,可恶之极!这样的一群明火执仗,祸国殃民的恶霸。强盗,竟然敢如此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但一想到自己正在实施的计划和行动,终于把自己心头的怒火强压了下去,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况你现在对他们也一样毫无办法。他猛然间想起了昨天逼着让史元杰和魏德华从这儿马上离开的情景,心里不禁感到了阵阵内疚和懊侮,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完全想象得到他们当时的无奈和苦悲。

 何波清楚既然来到了这里,至少也得做出一个让双方都能接受的举动。想了想,他决定亲自到东关村那个所谓的“盗窃犯”家里去一趟,他要亲自看看和问问那个“盗窃犯”看看他是不是也同样会说自己是“罪有应得”心甘情愿接受法律制裁的这种话。

 东关镇所在地就在东关村,所以派出所离东关村村口也就一二里地。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工作,村口的村民就答应了让何波进村的要求。他们的条件只有一个,何波和派出所的民警可以进去,治安队的一个也不准进。何波说,可以让他们派一个代表跟我们一块儿走一趟,并没什么坏处。村民们稍稍商量了一下,也同样答应了。

 何波和派出所的所长、副所长和两个值班民警,还有随同来的李副队长,以及几个村民代表和那个治安队员一行人默默地走进了村子。

 同村外那些雄伟整齐,拔地而起的豪华住宅和商业大楼相比,村子里的房子院落显得实在有些破败杂乱,拥挤不堪。这些年村里有权有势有钱有办法的人渐渐地都在村外盖起了新房,而留在村里的大都是没权没势没钱没办法的老实巴交的村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是村子渐渐就成了这个样子。在村外看,还像个样子,越往里走,就越是穷巷陋室,疮痍满目。正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驴粪蛋子外面光。

 这些年,这些城市边缘的农民,几乎很少有人顾及到他们了。迅猛而至的城市化浪潮,让一少部分人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暴富阶层,而绝大部分的农民不只悄无声息地失去了土地,而且还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自己的立脚之地,等到最后被挖掘机和推土机强行拆掉推掉自己的住宅院落时,才发现自己真正成了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无产者。甚至在自己丢掉了祖辈遗留下来的房产,只能住进别人重新给他安排好的单元房时,竟然还得拿钱来买。他们失去这一切的一个最不可反驳的理由是,这些土地都是国家和集体的,并不是你个人的,国家和集体需要你交出来,你就得交出来。但让农民们百思不解。百口莫辩的是,如果说土地是国家和集体的,那么我这个人不也是国家和集体的吗?国家和集体的资产不也应该有我一份?为什么在这些国家和集体的土地渐渐不存在了的时候,也就是说等到这些国家和集体的资产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的时候,却让我们这些人变得一无所有,赤贫如洗,而让极少数的那些人堆金积玉,富可敌国?本来属于我们大家的这些国家和集体的资产究竟让什么人给抢走了?我们的那一份都到了谁手里去了?

 这些年来,城郊附近的犯罪率越来越高,参与偷窃和抢劫的农民也越来越多,除了别的一些原因,是不是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因素?

 等到走进一个破烂不堪,连院墙也坍塌了的院落,领路的说了声到了时,才打断了何波的思路。

 何波有些发愣地瞅着眼前这座住宅。他没想到都1990年代末了,竟还有这样的房子。真个是蓬门草户,残垣败壁,房顶上的青草长得足有一尺多高,院子里几乎没有任何可遮拦的东西,偌大的两个窗户上,竟然连块玻璃也没有,满是窟窿的用纸糊住的窗格,都已经黄得发黑。

 房子怎么会破败成这样?而这样的房子又怎么能住人?

 是不是因为这些地方很可能又要被征掉,所以就一直这么不加修缮,任其残破?或者是因为这个地方同样是由于国家和集体的原因,所以就这么将就着,凑合着?等着有朝一日,再由国家和集体的推土机和挖掘机把它强行推倒和拆掉?

 等到走到屋子里时,何波终于明白,房子能成了这个样子,只因为一个字:穷!

 以前总是觉得,城市的迅猛发展,使得郊区的农民也迅速地富裕了起来。种菜种花,养鸡养鱼,塑料棚,养殖场,城里人越多,赚钱的机会也越多。挨着一个近百万人口的大城市,近郊的农民还会富不起来?

 但今天看来,这似乎都是一种想当然的企望,越是城市近郊的农民,潜伏着的威胁和危机其实也越大。试想,还有比失去土地让一个农民更为感到可怕的事情吗?当一个农民在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甚至连自己的房产都失去了后,除了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外,他还会有什么!没有文化,没有知识,没有技能,没有资本,没有背景,几乎没有任何生存的手段。尤其是当一个城市充塞着愈来愈多的下岗工人和待业青年时,对一个要混迹其中的农民的拒绝往往会更加残酷和彻底。

 眼前的事实似乎正在强有力地说明着这一点。

 这个偷了猪饲料的村民名叫李大栓。

 一个5口之家,家中唯一的强壮劳力,便是这个40来岁的跛了腿的中年汉子。在上尚有60多岁的老父老母,在下还有一个近20岁的痴傻儿子和一个13岁的姑娘。李大栓的腿在一次工伤中留下了终身残疾,8000元便是这次残疾的全部赔偿。什么样的可以多挣点钱的重活苦活都已经与他无缘,他只能在附近的工地上给人家作临时看守。老婆早在5年前就离开了这个毫无指望的家。老父亲这些年来一直在捡拾垃圾,老母亲帮助照料家务和孩子,日子倒还凑合着过得去。不曾想去年老父亲突发中风,一病不起,进不起医院吃不起药,仅靠几乎没有任何营养补充的一个老迈的肌体自行恢复健康,结果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糟。20岁的痴傻孩子连个家门也看不了,13岁的女儿尽管是“希望工程”援助的对象,但也仅仅是免费上学。近一段时期来,工地上的活儿又越来越少,民政部门的救济又如何养得了一家五口。

 看看眼前的这一切,真正是天惨地愁,目不忍睹。

 昨天晚上李大栓正在工地上作临时夜班看守,回家的路上,正好遇到了从卡车上甩下来的十几袋饲料,见那么多人都在往自己家里扛,忍了忍没忍住,终于不顾自己的残腿连拉带拽地拖回了一袋。

 李大栓拖回来的这袋子饲料其实都有些发霉了。

 何波一行人进到他家时,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难闻的玉米面味。

 大概是刚刚蒸熟,两大笼窝头还直冒热气。

 一家人看来正在吃晚饭。

 一张陈旧的看不出任何颜色的饭桌上,除了黑糊糊的一盘子不知什么的菜叶外,剩下的就全是这种粗渣玉米面饲料做的食物了。玉米面窝头,玉米面糊糊,还有大概是午饭剩下来的玉米面汤饼。

 躺在炕上的老父亲,在他枕头旁放着的,也只有大半碗玉米面糊糊。

 其实这种东西还能叫面吗?猪大概都不肯吃的东西,何以会让人争食!

 李大栓的那个傻儿子此时正蹲在炕角,好像一点儿也不怕烫,左手死死地攥着一个窝头,右手则把一个窝头举在嘴边,两眼发红,一口接一口地大吃大嚼。以至何波他们走进去好半天了,他都没看他们一眼。直到猛然一口吃得噎在了那里,才伸直脖子痴痴地盯住了他们。

 一家人都痴痴地死死地看着他们。

 屋子里顿时陷入了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死寂。

 何波忍了好半天,还是没能把眼泪忍住。他默默地用手指轻轻地把眼泪刚一抹去,紧接着又是一片泪水涌了下来。

 在他的身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擦着眼泪。

 多少年了,他还从没有碰见过这样的“盗窃案”

 那袋子“偷盗”来的猪饲料,就在屋子里的墙根下放着,此时已下去少一半了。家里的东西一览无余,所有的面缸米罐里,竟然全都空空落落,一无长物。

 还用得着调查什么么?

 还用得着再说什么么?

 面对着这一切,你又能说的出什么!

 …

 何波没想到在村口会碰上村委会主任、省人大代表龚跃进。

 龚跃进一见到何波,便一脸严肃地承认错误和表示歉意。

 “何处长,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我刚才已经批评他们了,简直是胡闹么!哪有这样对待群众的道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把人民内部矛盾当作敌我矛盾处理么。首先这是我的错,第一个应该批评的也是我。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这件事我有责任,我应该做检讨,应该深刻检讨。”

 龚跃进的态度很诚恳,表情也显得非常认真。但何波看得出来,龚跃进同他讲话的样子,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顾盼自雄的姿态。因为龚跃进肯定已经明白,眼前的这个何波,早已不再是那个权势显赫,位尊望重的地区公安处处长。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二线领导,马上要被安置到人大或者政协的一个下台干部。如果他还是那个货真价实的公安处长,这个龚跃进是绝不敢这样跟他说话的。而眼下他之所以还会赶到这里摆出一副谄媚的样子来,也许只是一种礼节上的需要,或者只是一种试探性的交往。因为他知道像何波这样一个在公安系统干了一辈子的老处长,他的影响并不会随着他位置的消失而消失。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地区公安处的处长竟会不打招呼地突然出现在他的地盘上,对此他不能不防。还有,他也许并不真正清楚何波的下一步将会有什么样的安排,如果真的到了地区人大当上一个副主任什么的,那对他来说,无论如何也是轻视不得的。

 面对着龚跃进的歉意和自我批评,何波想的更多的则是这个村委会主任的来意。本来他考虑的是眼下究竟应该怎样来处理这件事,却没想到龚跃进的态度会来了这么一个180度的大转弯。末了,何波脸上不着任何表情地问道:“既然这样,另外那几个人呢?”

 “放了放了,何处长,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刚刚从外地回来,一听说了这件事,就立刻让他们放人。不就是丢了几袋子饲料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能像对待罪犯那样,真不像话。就是真偷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也绝不应该这样。”龚跃进的态度依旧非常诚恳和严肃。

 听着龚跃进的这些话,何波颇感意外,一时间竟不知再同他说些什么。想了想“既然这样,那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好了,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如果再有什么情况,请随时跟我联系。”

 看到何波要走,龚跃进急忙说道:“何处长,你看你看,怎么能这样么?平日里请也请不来的,今天好不容易到这里了,不管怎样也得赏个脸吧,家常便饭也得吃点么。”

 何波看看时间,想了片刻,觉得跟他们在一起吃吃饭,转移转移他们的目标和视线,对古城监狱的魏德华和罗维民他们也许会有好处,于是便说“也好,反正今天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就在你这儿偷个闲吧。”

 “对对对,像你们这些领导,平时政务纷繁,难得消闲一刻,今天咱们就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放松放松。老胡,备车,还是老地方,‘毛家鳖王府大酒楼’,最好是‘延安厅’和‘庐山厅’,先打个电话联系一下,有人没人都让他们立刻腾出来。”龚跃进知疼着热,一脸温和地说道。

 “毛家鳖王府大酒楼”其实就在东关镇附近,坐上车,不到两分钟就到了。

 对这个“毛家鳖王府大酒楼”何波早有所闻。但让何波没想到的是“毛家鳖王府大酒楼”的生意竟会如此之好。还不到下午6点半,酒楼前面大大小小的车辆就已经挤得满满当当。这里的价位并不低,然而据人说,这里的包间大部分在一天以前就早已预定了出去。今天看来,此说不虚。

 “毛家鳖王府大酒楼”是东关村最有名的几个生意场之一。说是大酒楼,其实里面的各种娱乐设施一应俱全。有桑拿浴,有歌舞厅,有保龄球馆,还有水上乐园,真正是一条龙服务。只要你有钱有势,在这里就几乎可以享受到世间一切可以享受的东西。美酒、佳肴、淑女、俊男…

 让何波感到不解的是“毛家鳖王府大酒楼”的这一切,居然是在共和国领袖毛泽东的旗号下进行的。这里所有的服务员全都穿着红军的服装,红帽徽,红五星,红领章,红袖章。每一个顾客和就餐者,一走进来,首先得到的是男女“红军战士”们威武庄严的敬礼,然后便由女“战士”给你别上一个金光闪闪的毛泽东像章。大大小小的客厅和包间里,无一不挂着毛泽东各个时期的画像。大厅里播放着文化大革命时期各种各样的颂歌和语录歌。大堂正中,一个巨大的毛泽东画像前,摆满了各色各样的供品,红烛高耸,香雾缭绕。在有着各种各样的功能和设置的一个个豪华包间的门媚上,竟然全都以毛泽东所经历过的重大事件的发生地而命名:韶山厅,遵义厅,延安厅,井冈山厅,西柏坡厅…尤其是这个“毛家鳖王府大酒楼”的命名,简直让何波感到心惊肉跳,六神不安。毛家鳖王府,究竟是什么意思?毛家何时养过鳖?又怎么有了鳖王府这个称号?如果说毛泽东爱吃红烧肉,那还有些来由,而这个“毛家鳖王府大酒楼”究竟从何说起?

 荒唐得让人不可思议,滑稽得让人瞠目结舌。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不伦不类的“毛家鳖王府大酒楼”堂而皇之在这个地区所在地的大街上炫耀了近两年了,也不知有多少个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在这里吃过,玩过,但好像从来也没有一个领导对这里所进行着的这一切提出过任何异议。

 让何波最感惊愕的是,这里正在筹措着一个大型的毛泽东诞辰105周年的纪念研讨活动。像“毛家鳖王府大酒楼”这样的一个饭店,它如何能,又如何可以组织这样的一个活动?它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又如何会有这样的实施计划?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态能让它联想到这里来?

 这一切是不是让人感到有些太可悲了?

 何波默默地走进“延安”厅里,好久好久一言不发。

 “延安”厅里豪华的装潢和设置,再一次让何波感到目瞪口呆。曲径通幽,就像真的来到了陕北的“土窑洞”青山绿水,黄土高坡“天色”如此的湛蓝“旷野”如此的幽静,所有的奇花异草,竟然全都是真的,真像来到了世外桃源。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小姐已经不再是“红军装”而是成了很薄很薄的“红绸装”衣袖很短,开领很低:红裙不长,开衩很高。一转眼间,已经是“不爱武装爱红装”了。

 这样的一个集歌厅、舞厅、餐厅、游艺厅于一体的豪华包间,究竟需要多少人民币才可以把它装修起来?

 如果仅仅是为了让客人消费,这样的包间是绝对要赔钱的。也许他唯一的用处就是要在这里招待贵重的“客人”在他们“政务纷繁”之余,好好在这里“放松放松”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在这样的包间里,究竟有多少政府官员和领导干部在这里受用过?

 价格不菲的“毛公酒”一整套的“毛公餐具”当然,这只是个形式和程序,如果你不喜欢,各种各样的洋酒名酒,这里应有尽有,想喝什么,就有什么。看得出来,在这里,如果你想玩什么,也一定会有什么。

 何波滴酒不沾,连饮料也不喝一口。于是就来了一杯加了冰块和柠檬的脱糖干白。

 “国产的,国产的,为了咱们国家的经济能早点缓过劲来,今天全都跟何处长一样,一律都是国产的,真正爱国,就不能用洋货。要落实在行动上,不能只落实在口头上,哈哈哈哈…”龚跃进一边幽默着,一边开怀地笑着。看上去他真的很放松,似乎一到了这种地方,他就显得游刃有余,如鱼得水。

 鳖王大酒楼,自然以吃鳖为主。鳖血、鳖胆、鳖汤、鳖蛋、童子鳖…最后上来的是一只硕大无朋,足有四五斤重的大鳖。当然还有别的各色各样的吃食和菜肴。

 “何处长,吃,一定要吃,这是真正的鳖王呀,绝对的十全大补。”龚跃进不遗余力地在劝酒劝菜。“像我们这些年龄大点的人,食补可是不能缺的。我父亲在世的时候给我说过,年轻的时候,是拿健康换钱,年纪大了的时候,得拿钱换健康。何处长,这话深刻呀。怎么才是拿钱换健康,我看首要的一条就是得吃好。孔夫子也说过的,要食不厌精么…”

 听着龚跃迸这番话,何波感到憎恶和愤恨,浮现在他眼前的则是刚才那栋破败不堪的院落和那一家人大口吞咽饲料窝头的情景…

 让这样的一个人当村委会主任,村民们的遭遇和处境也就可想而知!

 他不时的看着表,本想给他说点什么,但想来想去觉得此时此刻还是少说为佳。能把胡大高、龚跃进、范小四这些人拖在这里,多多少少也是一层烟幕,对罗维民和魏德华他们的行动至少也是一个侧面的掩护和帮助。他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看着他们几个提着手机不时地出来进去,有时侯还不断地在龚跃进耳旁说些什么。就让他们忙乎吧,今天就真的在这里好好“放松放松”

 一直到了快8点,龚跃进急匆匆被叫了出去,而后又急匆匆走了进来时,何波渐渐感到了龚跃进异乎寻常的变化。龚跃进的话语突然少了,脸色也突然暗了,尤其是笑声陡然没了,有几次甚至在默默地冲着碗筷发愣。

 这个龚跃进到底是怎么了?会不会他听到什么,察觉到什么了?

 一个小姐再次上来给他斟酒,何波琢磨着该给龚跃进说点什么,于是便主动的向他碰杯。

 何波几乎没怎么喝,也就那么轻轻的一小口。很小很小的一口。

 大概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也许更短,何波突然感到眼前一阵矇胧,他使劲地摇了摇头,竭力地想驱散由眼前的迷朦而带来的昏花和眩晕,然而眼前的雾团却似乎越来越重,越来越厚,当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想站起来时,却一头栽在桌于上,就像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一样,一下子瘫软在了那里…